第七十五章 遭遇被害者遗属堵门告状
随着采访不断深入,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认为它不可能开始得很顺利,它偏偏顺利得叫人难以置信,当你认为一切都已理顺,
准备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去做的时候,它偏偏又让你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大约在采访进行了二十几天以后,某日,我们从下面采访回来,刚进招待所房门,连口气都
没来得及喘匀,就听得有人敲门,打开门,哗地涌进了十多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把个小小的客房挤得满满的。开始我们弄不清是些什么人,非常紧
张,连声问:“你们找哪个?”其中一个男人
回答道:“我们是‘乱杀风’的遗属,来找领导告状的。”听到他的回答,其人就像排练好了一样,纷纷从身上拿出“状子”齐声说道:“请领导为我们做主。”我和张明红连忙请他们在床铺边上坐下来,有什么事情慢慢讲,有几个人看到坐的地方不够,坚决要求站着:“领导您老人家坐,我们站惯了的,站着好。”
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我感到手足无措。一方面,采访受害者遗属一直是我们一个最大的心愿,但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现在这么多遗属找上门来,岂不是天赐良
机吗?就此进行一次深入采访,听听他们在大屠杀中的遭遇,看看他们眼中的文革杀人事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该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啊!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
在这里对他们进行了集体采访,其后果的严重性恐怕不会是采访被迫停止那么简单,很可能从前所做工作都将付诸东流。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我多想,也不可能与张明
红进行沟通。
我向他们解释道:“你们搞错了,我们不是什么领导,是广播电视台的普通记者。处遗工作的案子,我们无权过问,也没有能力解决。”
一位遗属的一句话叫我至今哭笑不得:“你老人家就莫谦虚了,我们早就知道了,你是省里来的大官僚,他们讲你是刘少奇的儿子派来的。”
他的话让我心头猛地向下一沉,不禁想起几天前,我们在四马桥区采访时,一名村干部当面质疑我的一句话:“你们到底是不是共产党的记者?杀几个四类分子是什
么了不得的事?土改时也杀了,怎么没有看见有人说东说西。这一次虽然杀得乱了一点,政府已经给他们赔了钱,平了反,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为什么尽帮着
地富讲话?”他实在是冤枉我了,我心里怎么想且不说,但嘴里确实没有帮地富讲过一句话,我只是问他,杀的都是些什么人,是谁提出来要杀的,怎么杀的,定的
是什么罪名,这位村干部好像是火眼金睛,根据这些问题就看出了我是在为地富讲话。坦白地说这时我确实开始了对土改运动的反思,因为不反思不行,道县文革杀
人事件是有其理论基础的,这些理论基础按层次可以分为三条:一、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二、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三、道县是和平解放的,民
主革命不彻底,杀人事件是民主革命补课。而一些农村基层干部则干脆把它称之为第二次土改。由此不难看到道县文革杀人事件与土地改革运动的一脉相承之处,要
想对杀人事件作史的答复,必须对土改运动作史的反思。但是这些念头一在脑海浮现,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大逆不道和诚惶诚恐。所以我在采访中更加注意自己的
言行,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带任何感情倾向,甚至和张明红讨论采访材料时,也都这样。遗属的话虽然纯系空穴来风,但让我感到了极大的不安。也许他们凭自己的愿
望,把我们想象成“微服私访的清官”,也许这后面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其他隐情。
我只能硬着头皮向遗属们解释:“你们不要听别人乱讲,我们确实是非常普通的记者。”我把工作证掏出来给他们看,“我们真的没有能力为你们解决问题。你们有什么冤情,有什么要求,可以向处遗工作组的同志反映,他们是党和政府派下来专门解决这个问题的。”
我的话还没有落音,遗属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了:“找过了,早就找过了,没有用。”其中一个抱着婴儿的青年妇女流着眼泪说:“我就是因为揭发祸害我的几个
杀人凶手,他们的老婆就堵上门来,骂我是狐狸精,勾引她们的男人,还要打我。那几个杀了我父母兄弟又强奸我的人,到现在一点事都没有 ......”
我的心头像打鼓一样咚咚作响,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讲,幸亏张明红这时候用本地口音说话了:“大家的遭遇我们非常同情,但是你们真的找错人了,我们到道县
来的任务是采访农村文化活动开展情况的,无权过问处遗工作的事情,你们找我们就跟在马路上随便找一个人一样,没有任何用处。我自己就在零陵工作,要是有用
不早就有用了?”
听到张明红这么一说,遗属们不说话了,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其中一个男人,看得出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他好像心有不甘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不是记者?”“我
们是记者。”“我请求记者同志帮我把状子递到省里去,可不可以?”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拒绝这个要求,便答道:“这个可以做到。”“我也要求递上去。”“我也
要求。”其他的遗属也纷纷把“告状信”递到我们面前。
收下了十多份“告状信”,把遗属们送走了。我与张明红坐在房间里面面相觑,良久无言。
突然张明红问道:“谭领导,你对刚才这个事情怎么看的?”
我说:“就是你,到哪里采访就说我是省里派下来的领导……”
“哎嗬嗬,你还怪我,我说你是领导,你摆出的领导派头比领导还领导。”
我说:“别开玩笑了。我感到很担心,不知道我们的采访哪里出问题了。这种传闻出现,对我们的采访很不利呀!”
张明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看来你还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小谭啊小谭,你也不用跟我装,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小子脑后有反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哪
里是来创作一篇拨乱反正的文章,你小子是在引爆一颗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原子弹。你认为处遗工作组的人都是傻子,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你也不想一想,有的人
那么干脆地把那么机密的文件复印给我们,连个最起码的组织程序都不走,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不明白这是违背组织原则的?他们是对文革杀人事件有看法,对处
遗工作有看法,希望通过我们把真相捅出去,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不过……我也要老实地向你坦白,刚开始对于道县杀人事件的看法,我与你是不完全相同的……这
次采访对我来说,就像经历一次唐山大地震,世界观和人生观都发生了重大改变。我们的党这么多年来都用的一些什么人,做的一些什么事呀!再不改革就完了!”
明红的话,开始让我心头一惊,继而敬意油然而生,到底是长年累月在基层摸爬滚打的人,比我要成熟得多,于是我向他请教道:“你看,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
“加快速度,尽快结束采访,走多了夜路迟早要碰鬼的。”
“这些遗属的告状信呢?”
“留着当个素材吧。”
“答应了人家的,不递上去不好吧?”
“小谭,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就是这一点,聪明而不失天真。递就递吧,但要在采访结束以后再递,无非图个心安,没有任何用处。他们的这些告状信,不说
递过上千次,至少也有上百次,别说省里,连中央都递到了,有什么用?小谭,我要提醒你一句,遗属当中有公安局安排的耳机。”“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
道?这种事情只有你们这些坐在象牙塔里的人不知道。”看到我大吃一惊的表情,张明红接着说:“把你的嘴巴闭拢来好了,张得那么大给谁看?跟他们接触一定要
慎之又慎。你今天做得很对,不然麻烦就大了。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赶快洗澡休息吧,明天还要下去采访呢。”
张明红休息以后,我照例要将每天的采访材料分类整理一下,这一次因为“告状信”太多,来不及一一细看,便专门从中找出了那位抱婴儿的青年妇女的“告状信”
来,从信上看到,她叫蒋鸾荣,36岁(1986年),原系蚣坝公社新油榨大队第七生产队社员,现出嫁马家岭大队。道县文革杀人事件中,四类分子(及子女)
家庭的女性成员,被强奸和轮奸的不在少数,但因为种种原因,像蒋鸾荣这样勇敢地站出来为自己讨还公道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非常之少。请允许我把她的悲惨故
事讲给你听:
1967年农历7月21,令人心悸的白天过去了,凝重的夜幕笼罩了新油榨大队。在一间家徒四壁的水(土)砖房里,17岁的少女蒋鸾荣搂着12岁的妹妹蒋凤
荣浑身发抖地躺在床上。她不敢哭,也不敢出声,她怕,她怕一哭出声来连自己和妹妹的命都一齐不保了,她甚至不敢发抖,可是浑身的肌肉不听话,拼命地抖,抖
得她心惊肉跳。上午的时候,她的父亲蒋有训(58岁)、母亲李彩珍(56岁)、大弟弟蒋宏元(14岁),小弟弟蒋宏仕(7岁)被大队“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
院”判了死刑,大队民兵营长杨简吉带人押到舌子塘半山岭上丢了硝眼。一家人,顷刻间只剩下她和妹妹两个女崽。
她睡不着,她怕黑,尽管灯油非常珍贵,她还是把油灯点亮了,只是把灯芯挑到最小最小,暗夜中,有一点如豆的火光在跳动,她的心多少有一点安稳。
半夜时分,紧闩着的房门发出了咔咔声响,吓得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又是咔的一声,门被人用锄头托开了。几个人影冲进来,径直向床边走来。蒋鸾荣终于
看清了,就是队上的几个人,领头的是杨简吉同母异父的胞弟邹良生,他们的脸上没有了白天那种凶神恶煞的表情,而是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笑得蒋鸾荣心头直
颤。她一时还没想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妹妹也惊醒了,吓得直哭,她连忙用手捂住妹妹的嘴巴,紧紧地搂住。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他们想干什么。邹良生等人
走到床边,二话不说就扯她的裤子……妹妹凤荣也停止了哭泣,惶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些男人们狗一样趴在姐姐身上,嚇得魂不附体。由于营养不良,她长得又黑
又瘦,看上去就像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此时此刻她真的应当感谢她死去的父母,平时不肯让她吃得太饱,否则天知道这些欲火中烧的男人们会被她勾引出些什么
想法来。蒋鸾荣这个可怜的姑娘就这样在父母弟弟被杀的当天晚上,被杀人凶手们轮奸了!凶手们轮奸的蒋鸾荣后,又将蒋家的财物查抄一空。蒋鸾荣在她的“告状
信”中写道(显然是别人代笔的):“这些杀人凶手,白天杀了我的父母兄弟,晚上就来强奸我,太过于欺负人了!其行为与禽兽何异?若不绳之以法,国法何在?
天理何存?”
当看到材料里说蒋鸾荣被轮奸之后,一天清早,她到山上检柴火时,本生产队一个40岁的老单身公突然从毛伙中(灌木丛中)窜出来,把她拉到毛伙里强奸时,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这真是“太过于欺负人了”!
我提起笔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一首诗:
只要一深呼吸
身体里就会有一个地方
痛
正在记录的文字
就是这样的深呼吸
只是
痛的地方
好像有一点不太一样
泪
也是这样的深呼吸
因为是涌出来的
反而不知道
哪里痛
爱
就更是了
它长了翅膀
会飞
飞的疼痛
只有苍天知道
二十年又过去了,公元2006年,笔者为采访“告状油子”李念德再赴道县,与蒋鸾荣又一次不期而遇。当李念德把我带到她家指着一位留着短发、体态微胖、低
眉顺眼的老妇对我说这就是蒋鸾荣时,我竞毫无印象,根本无法把她和记忆中的那个清秀端庄的青年妇女联系起来……她却一眼认出了我:“记者同志……你不记得
我了?你还买过一碗面给我吃的,你记不得了?”是的,我确实有些记不得了。
看得出来,蒋鸾荣依然生活在贫困之中,环顾四周,跳入我脑海的第一个词还是“家徒四壁”。但是,对于当年的事,她已不愿再提,甚至不愿意再想。生活所赐与
她的一切,她都能够心甘情愿地接受。她对我说:“过去那些事,就不用再说了吧!我已是有儿有孙的人了,那些事情想起来真的对不起后人。不要讲了,真的不要
讲了。”
唉……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位道县的领导干部说得确实不错,时间确实能淡化一切,包括苦难,包括仇恨,包括耻辱,包括悲哀,甚至包括记忆。但是,
我能理解蒋鸾荣,理解这个识字不多的农村妇女,理解她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我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话题引向她今天的生活,果然不出所料,她的日子还
是过得很难,很辛苦,但比从前好多了,崽女媳妇都到广东那边打工,家里只剩下婆婆老倌作着一点责任田,钱上头虽然还很困难,但饭还是有得吃。她相信只要苦
巴苦做,不惜力气,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随随便便地扯了一阵,蒋鸾荣忽然说:“谭记者,你也……老了,有孙子了吧?”我摇了摇头,看到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把眼睛看着她,以为她还有什么要求,希望我能给带到上面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我起身告辞时,她突然说道:“记者同志,你也莫搞了,搞得不好害了自己还要害崽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他们以后不杀人就可以了。”
我的心头又是猛地一颤,面对着这位憨厚善良的农村妇女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个人只有从挨饿和受歧视的状态下走出来,才可能不去乞求别人的怜悯,而去关心
别人。我感谢她对我的关心,也感谢社会的进步。我不希望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但愿她能仰起脸来,让灿烂的阳光照亮慈祥的面庞。良久,我才一笑道:“蒋娭
毑,现在,害怕被杀的已经不是你们,而是他们了。”
望着她茫然的表情,我知道她没有听懂,她也确实很难听懂,我也不希望她听懂。记得我在采访一位杀人事件责任人时,与此人有过如下一段对话――
笔者:“听说你在镇上有一个铺子,乡里有养猪场,还有一个石材厂,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的财产,但是我知道,光工人你就雇了小一百人。如果放在土改时,你说说应该划个什么成份比较合适?如果放在67年,你说说会不会把你牵出去杀了,分你的财产,强奸你的妻女?”
责任人抗议道:“我的财产都是合理合法得来的!”
笔者:“我什么时候说过你的财产来源不合法?你是搞过土改工作的,我问你,当年那些地主富农划成分的时候,问没问过财产是怎么来的?”
责任人沉思良久:“问吧。只要我晓得的,我都告诉你。”
第七十六章 喝酒误事
自从出现遗属登门告状的情况以后,我们非常紧张,立即加快了采访的节奏,一来担心夜长梦多;二来我下来采访的日子远远超过了原来的计划;第三,越采访越觉
得没有采访到的地方太多。一连好几天,我们的心都悬着,看到没有任何异常现象出现,才慢慢地把心放下。这一天,我们到某区采访。该区一位年轻的副区长某某
某接待我们,某副区长刚从党校学习回来不久,分管区里的处遗工作,人很豪爽,也很热情。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他要请我们吃饭,我说:“下午还有事,就在区里
安排个工作餐吧。”他说:“那怎么行呢,你们是难得一来的贵客,不能太简慢了。”我们再三推辞。某副区长说:“不是要你们大吃大喝,一餐农家饭,让你们体
验体验农村生活。”盛情难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某副区长把我们带到镇边的一家农户,走进厅屋,里面没人,某副区长高声喊道:“来客人了。”一个中年妇
女从屋里迎了出来,忙不迭地打招呼,泡上茶,摆上红瓜子。某副区长问:“当家的呢?”中年妇女说:“在田里做事,我去喊他回来?”“不用了,不用了。”又
指着我与张明耻说:“这位是地区的张站长,这位是省里来的谭记者,今天中午我们来吵燥你们了。”中年妇女笑着说:“吵燥什么,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接着两
个人用当地土话交谈起来,我听不懂,但心里明白,是在商量中饭怎么安排的问题。这时候,中年妇女提起一挂撒网就要出门,我一看场合搞大了,连忙起身阻拦:
“不要搞得太麻烦了。”某副区长说:“不麻烦,鱼就在外面塘里,撒一网就可以了,新鲜得很。肉就在灶屋里挂着,取下来就是。现在农村里不比从前了,吃的东
西随时都有。”“千万不要搞得太复杂了。”“不复杂,来得匆忙了,想复杂都不可能。你们就安安心心坐在这里喝茶。饭菜快得很,保证误不了下午的工作。”
这个农妇确实能干,不到一个时辰,饭菜上了桌,看上去好像真的不复杂,三个钵子,一口锅子,可内容却很丰富:一钵子韭菜(上关韭菜),一钵子炮椒丸子,就
是把肉剁成泥灌进一种道县特产的辣椒——炮辣椒做成的丸子,一斤肉可以做得十来个,一钵子茶油爆炒子鸡,尤其是那口小铁锅,架在一个小泥炉上,炉里木炭烧
得通红的,锅里咕嘟咕嘟炖着大半锅山菇、腊肉和油豆腐,旁边两个大碟子摆着泡发了的红薯粉和斩成块状的鲜鱼。香气四溢,叫人筷子未动已经食指大动。当时农
村里面温饱问题尚未完全解决,搞这么一餐饭真的很不容易,我心里十分感动。某副区长起身到里屋去,用一只大铝炊壶提出一壶米酒来。这种米酒,我已经在道县
喝过多次了,入口甘甜,回味清香,度数不高,但后劲很足。张明红一看,马上声明:“我喝不得酒。”某副区长说:“走南闯北的人喝不得酒,哪个信?”张明红
连说:“我真的喝不得酒,这是大家都晓得,上次陪(邓)友志书记到县里来,我都没喝啦。”看到张明红拿出地委书记作挡箭牌,某副区长说:“那张站长你就随
意,我陪谭记者好好地喝一杯。”当时我人也年轻,又是酒肉之徒,仗着略有几分酒量,便笑眯眯地摆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架势。
某副区长把三个酒碗斟满了,看到我们都没有扶筷子,又问了一句:“怎么样,开始吧。”
我说:“主人家还没上桌呢。”
“哦,不管他,他们吃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这桌上没有别人,就是我们弟兄三人。”他端起酒碗,“欢迎二位到我区来指导工作,这碗酒我先干为敬。”
“慢点,”我伸手拦住他说:“我们不是来指导工作的,是来学习的。”
“好,好,那就欢迎二位前来指导学习。”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向我们亮了一下碗底。
我也端起酒碗来说:“感谢某区长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也是一干而尽。
明红也陪着喝了一口。
某副区长说:“谭记者说话见外了,客气话不要讲,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看得出来谭记者好酒量,今天我来陪你喝一摆酒。”
我知道,道县人讲“一摆酒”,就是把酒碗斟满酒一个接一个摆起来,手臂伸直了去量,手臂够得着的部分就叫“一摆酒”,便说:“某区长英雄海量,我甘拜下风。”
某副区长说:“谭记者你是真人不露相,我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一个实在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喝老实酒。”
某副区长的豪情感染了我,两个人就着鲜鱼腊肉一碗一碗地喝起来。张明红虽然酒量不大,但喝一点还是没有问题的,也陪着我们慢慢地吃喝。他平时就比较讷言,酒桌上就更加话少,结果只听到我和某副区长两个人说话,你劝我敬,气氛相当的温暖。
酒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刚开始都把着量慢慢地喝,谈话也是都拣对方爱听的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明白得很。但到后来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感到轻飘飘的时
候,心里还是很明白,嘴上却开始胡说八道了。某副区长酒量很好,但我也是久经考验,两个人都喝得有些舒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本来想好了,在区里不谈
处遗工作的事情,免得惹麻烦,但说着说着又说到这上面来了,我问:“某区长,你们区里有没有伤口愈合工作做得好的典型事例?”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事后
反省,不外乎两点,一是我们这次采访任务需要这方面的内容,而这方面的例子又一直没有找到。二是吃人家的嘴软,想在这里找到几个例子,帮某副区长美言几
句。某副区长马上答道:“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到处都是。这一次处遗工作,我们下了很大的决心,做了大量的工作,为被杀害者遗属解决了很多问题,首先在政治
上给他们平了反,每个人都发了平反通知书,生活上有困难的给予一定的补助,孤寡残疾的出钱养起来,没有房子住的帮助他们建房,一些外出的人员,我们通过各
种方法与他们联系,写信给他们,欢迎他们回来,愿意回来的人,我们一视同仁,一律按规定分给自留地、责任田、责任山,帮助他们发展生产,安定生活。少数人
提出无理要求的,我们耐心地做他们的思想工作,教育他们提高认识,把账算到林彪、四人帮的身上。绝大多数遗属对我们的工作表示满意,对党和政府非常感谢。
对原来犯错误的同志表示理解,双方消除隔阂,化解矛盾,出现了安定团结搞四化的大好局面。比如说我们下面有一个大队,有两兄弟,父母、还有姐姐被杀,杀人
的时候,他们还很小,流落在外,这一次我们把他们接回来,给他们分了责任田、柴火山,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这两兄弟非常感激,激动得痛哭流涕。他们领了补助
费以后,专门拿这个钱办了几桌酒席,把当年杀他们父母的人都请来,一起喝酒……”
“喝酒干什么?”我有些大惑不解地问。
“双方当面把话讲开,表示相互理解,对过去的事情不再有意见。”
我当时也是有点喝高了,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听得某副区长的话,喝到肚子里的酒,腾地一下点燃了,燃起一股无名的邪火,阴阳怪气地说道:“这这就是伤口愈合得好啊?恐怕是害怕第二次被杀吧?”
某副区长叫道:“哎,哎,谭记者,话不是你这样讲的?”
我承认首先是我有些出言不逊:“不是这样讲,又是哪样讲?你们道县,有,有一句话叫做杀父之仇,三世不忘。如果我杀了你父母,你会请我喝这餐酒么?”
我的话把某副区长给惹毛了,他正色道:“我们是马列主义的政党,看问题要历史地看,辩证地看,文革‘乱杀风’中,被杀的是受害者,杀人的也是受害者。绝大多数的杀人者,都是出于公心,出于对党的热爱。”
“照你这么说,杀人有理啦,那还要平什么反?处什么遗?”
“谭记者,请你注意,我从来没有说过杀人有理!我只是讲,对杀人的事要一分为二地看,不管你怎么说,这个事情的本质就是贫下中农起来杀地富,杀人的人,一
方面是犯了严重的错误,甚至是严重的罪行,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他们对党和对毛主席的热爱,表现了贫下中农当家作主的主人翁精神。”
“嗬嗬嗬嗬——”我怪笑起来,“快点莫讲贫下中农当家作主的话,当家作主又不是一张奖状,一个名誉符号,贴在墙上,挂在身上的,它要有实际内容。贫下中农
当家作主难道就表现在,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天挣一角钱,难道就表现你们这些公仆到家里来了,连忙把床铺让出来,把妻子、女儿让出来给你们睡?贫下
中农当家作主就表现在你们这些干部指东,他不能向西,往西就变成了‘严重的问题教育农民’……当年杀人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是贫下中农当家作主的?哪一桩
哪一件不是区社干部挑唆起来的?”接着七七八八又讲了一堆难听话。
某副区长也是喝多了,厉声地说道:“谭记者,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当,当年的情况,为什么大多数的党员和干部都卷到了里面(指农村里),难道他们都是坏人?都是杀人犯?讲穿了,那个时候,听党的话就会杀,不听党的话就不会杀!”
此言一出,我和他都惊呆了,四目相对,突然都闭上了嘴巴。也许彼此都感到话说得太赤裸裸了。
张明红在一旁说话了:“小谭,小谭,你喝醉了,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这时候,酒劲也确实上来了,但酒醉心里明,知道自己讲拐了话,就顺坡下驴,喃喃地说:“我没有醉,没有醉,这点酒醉不倒我。”说着端起酒碗来又要喝。张明
红从我手中一把夺过酒碗说:“喝不得就不要逞强,酒量浅,还不服劝。”又对某副区长说:“实在对不起,谭记者喝醉了,我送他回去了。”
某副区长这时候,喝得也蛮好了,站都站不起来,连声说:“好,好,好,我,我就不送了。”
好好一餐酒,喝出了这么个结果。
下午的采访也搞不成了,我们坐上车回县里。
一上车,张明红就连声叹气:“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我有些理屈词穷地说:“你,你又不喊醒我。”
张明红说:“我不喊醒你,我在下面拼命地踢你的脚,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越讲越得色。”
“我主要是看不得他那副嘴脸。”
“他那副嘴脸不好看,你那副嘴脸就好看?你要不是披着记者这张皮,他敢喊人把你抓起来,你信不信?”
米酒后发作,这时候,我真正地感到了醉意,脚发软,身子发飘,脑袋发晕,眼睛都睁不开了但嘴巴还硬:“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敢……哎呀,我头有点昏。”
张明红说:“你头昏得太迟了,早一点昏就好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招待所,趴上床,我就睡得像一头死猪。一直到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才醒来,吃早点的时间已经过了,幸亏张明红起得早,帮我把早点端回房间,放在桌子上。
我的心情有些沮丧,一边吃早点,一边对张明红说:“对不起,我又犯错误了。”
张明红说:“犯没犯错误倒说不上,关键是原形毕露了。一位哲人说过,讨论任何有争议的话题,都必须摆脱个人的情感倾向,包括仇恨、同情、愤怒和怜悯。你就是对遗属太同情了。”
“不、不。老张,我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浅薄,我确实同情遗属,但同样同情被利用的杀人者,甚至还同情某副区长……”
“好了,好了,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还是多同情同情自己吧。”
“你说得太对了,我确实还同情自己。”
正说着,听女服务员在喊:“205房,谭同志,长途电话。”
当时招待所,电话没有接到房间里,打电话,特别是长途电话都要到总(服务)台去,我心里一惊,连忙赶到总台,是单位领导打来的电话,说单位上有事,要我马上结束采访回长沙。
回到房间,张明红见我脸色凝重,问:“什么事?”
我说:“单位上的电话……要我马上回去。”
张明红叹息道:“都说共产党办事效率低,看来要分什么事了!那,你怎么办?”
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张明红说:“好,我们不到××区(某副区长所在区)去了,换个地方。”
正在准备出发,又听得敲门的声音。
打开房门,是两个中年男人,一微胖,一清瘦。
张明红一怔,说:“哎呀,怎么惊动了你们两位老人家!”
微胖的男人说:“我们犯官僚主义的错误了,张站长和谭记者到县里这么久,都没有来拜访一下,太不应该了。”说着哈哈一笑。
张明红说:“二位父母官,日理万机,工作实在太忙了。我们到县里来,没有什么大事,不敢打扰。”
“张站长说这个话就见外了,工作再忙,也不能怠慢了你们这些无冕之王。”
“咳,我们这些无冕之王,戴的是纸帽子,实际上就是个吹喇叭的,手艺人。哪像二位父母官身系几十万人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
“张站长,你讲这个话就没意思了。我们是没本事,想吃你这碗饭吃不成,要有本事的话,真的想跟你跟一个位置,让你来体验体验我们的难处!”
听着张明红与两位来者的对话,我已经猜到了来者是谁,心里不禁暗暗责怪自己,麻烦惹大了。这时,张明红转过身来向我介绍:“谭记者,这位是县委周书记(微胖的那位),这位是李县长(清瘦的那位)。”
我连忙上去与他们握手:“幸会,幸会。”
坐下来以后,双方又寒暄了几句,周书记问我们,特别是问我,对道县的印象如何,来了以后生活习不习惯,招待得周不周到,有什么要求没有……就是不谈我们采访的事情,这使得我更感到紧张,因为心里很明白,这样浓墨重彩的铺垫,说明对方把这件事看得有多么严重!
这时一个男人走进来,向周书记和李县长轻声地问道:“已经准备好,什么时候开始。”
我心里一惊,暗忖莫非要对我们采取组织措施?又一想,不至于呀,我们又没有搞什么非组织活动,充其量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周书记抬腕看了一下表说:“时间也不算早了。这样吧,你们来,我们没有给二位接风,现在就算补上,我和李县长下午还有一个会,就早一点入席吧。”
原来是请我们吃饭,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但也知道,这餐饭也不是好吃的。
走进招待所的小小食堂,席面丰盛得很,除了没有山珍海味,已经到了当时道县的顶级水平。
张明红是此中常客,故意啧啧地道:“哎呀呀,我们这可是享受的地委书记级待遇呀!”
周书记一摆手:“张站长,谭记者,请!”
“周书记,李县长,请。”
双方按宾主入席,偌大一桌酒席,只有六个人:周书记,李县长,张明红,我,还有县委宣传部的两位同志。
宣传部的一位同志说:“周书记,李县长,你们讲开两瓶好酒,招待所最好的只有回雁峰(一种衡阳出产的大曲酒)。”
周书记说:“回雁峰也不错,‘青天七十二芙蓉,回雁南来第一峰’嘛。”
张明红说:“周书记,我喝不得酒。”
我连忙跟着说:“我也不能喝了,昨天喝多了,现在头还痛。”
周书记说:“不喝不行。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但是不劝酒,不定量,随意,好不好?”
“随意好,随意好。”
周书记端起酒杯说:“这第一杯酒我代表县委和县政府欢迎二位到我县来指导工作。”说完一饮而尽。
这一次,我学乖了,只用舌头舔了舔酒,不敢真喝。张明红却一饮而尽,把酒杯底一亮说:“喝了这杯酒,首先,我向县委和县政府汇报一下我们这一段时间的工作。”
周书记说:“张站长,不要讲汇报两个字,我们今天,喝了这杯酒,你也不是站长,我也不是书记,大家都是朋友,我们在这里讲的话,酒席上的话,黑板上的字,讲得不好,擦了就是。我们今天是朋友之间谈白,边吃边谈好不好?”
“好,好。”
“来来来,夹菜,夹菜。”
我一边慢慢地吃菜喝酒一边提醒自己保持良好的气度,一边运神,周书记讲起昨天的事,怎么解释为好。但周书记根本不提昨天的事,而是推心置腹地说:“我和老
李和二位讲一点掏心窝子的话。你们到这里来采访文革杀人的事,我们从心底里表示欢迎。你们关心这个事情一点都不奇怪,全世界都关心。但是这个事情牵涉面太
广,错综复杂,处理起来难度极大。我的前任,张站长你是知道,听到要搞这个处遗工作,坚决要求调走了,他是知难而退了,结果组织上把我调来了,我没有退路
呀。我们都是读书人,听到这种事情,心里哪会不恨呀!那个事情比法西斯还要法西斯。你们来之前,中央和省里的一些政法干部组织了一个考查团到了零陵,在地
区听取汇报的时候,大家气愤得很,一致表示,一定要严肃处理,要杀一批,判一批,组织处理一批。但到了县里,把具体情况一摆,都不说话了,你说按什么标准
来定死刑,杀10个人的判死刑,杀9个人的怎么办?……总不能够,因为已经杀了四、五千人,再杀一两千人吧?赫鲁晓夫讲苏联‘肃反’问题时,说过一句话,
‘宽恕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无罪,而是因为他们人数太多。’卷入这个‘乱杀风’的有一、两万人,认真地分析起来,绝大多数人本质还是好的。当时那个情况太复杂
了,要说有责任,有责任的人太多了。有些杀人凶手,你们没有接触,真正地一接触,心里都痛,那也是很老实忠厚的人。比如我们这一次县委会,准备提一位同志
进班子,这个同志人品、能力、革命干劲,还有在群众中的口碑,都很不错,但就是过去非常年轻的时候,卷进了杀人事件中,结果不能用,非常可惜。
“……最后定出的处遗原则还只能是‘宜粗不宜细,宜宽不宜严,宜少不宜多。’因为我们这一次处遗工作的目的,不是处理人,而是拨乱反正,把被林彪、‘四人
帮’搞乱了的思想纠正回来,教育干部、群众接受严重的历史教训,加强法治观念,巩固和发展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保证改革开放顺利进行。就像医生开刀一样,
不是为了把人整死,而是为了把人救活。广大遗属绝大多数是通情达理的,他们对我们的做法是理解的,对党和政府给他们平反,帮助他们解决困难是衷心感激的。
从我内心来讲,对他们的不幸遭遇非常同情。我也很清楚国家对他们的补助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现在政府财政非常困难,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只能帮助他们创造
自力更生、重建家园的条件。有少数人提出的一些要求,我不讲不合理,但是我们无法解决的。我们怎么办?我们解决问题只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解决,超出这个
范围,就是想帮解决,也做不到。更何况闹事的就多解决问题,不闹事的就少解决问题,哪一个县都会闹起来......
“……这件事情历史上肯定是要记载的,我们做不来包青天,但也绝对不会做小丑。我县的处遗工作是严格地根据中央的精神,遵照省委的指示,在地委的直接领导
下开展的。能够做到现在这个程度,非常不容易啊!……你们来县里采访处遗工作,我们非常欢迎,但有一个要求一定要维护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局面。要是惹出什
么问题来,你二位屁股一拍走了,兄弟我可走不脱呀!”
张明红连忙插话说:“周书记,我们也走不脱,走到哪里去?妻儿老小都在零陵。我们来道县是采访处遗工作取得的成果。这一次道县的处遗工作搞得好,贯彻(十
一届)六中全会的伟大精神,拨乱反正,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把被‘四人帮’搞乱了的思想纠正过来,做了大量的工作,取得了巨大的成绩……得到了中央和省委
的高度评价……我们这一次来的目的,就是要把处遗工作中的动人事迹、宝贵经验,好好地宣传出去。”
“非常感谢!非常感谢!二位的心意我们心领了。说起这个处遗工作确实不容易呀,能取得今天这个局面来之不易啊,二位要是早两年来,看到的完全不是现在这个
样哦……处遗工作刚开始的时候,阻力之大你们难以想象,那个时候,杀人事件来龙去脉很不清楚,说法很多,群众思想也很混乱,甚至有个别人说我们的处遗工作
组是国民党派来的。有一个村里的一个基层干部,杀人风中犯了一些错误,工作组的同志找他谈话,他出门就喝农药自杀了,他的家属和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跑到县里
来吵事,说我们逼死人命。工作组的同志顶住巨大的压力,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但是,我们关起门打兄弟讲,这个事情怎么写也写不出一朵花来,最好的办
法就是让时间来慢慢地淡化它,是非曲直留给后人评说。老张啊,我这个人原来也是书生意气得很,自从这个犁轭上了肩,才理解到,好多事当代人是说不清楚的,
只能让后人去评说。”
我与张明红连忙附合道:“深刻,深刻。”
“二位不要跟我灌迷魂汤。深不深刻说不上,都是肺腑之言……”周书记说着又侧过脸对李县长说:“李县长,我有这样一个想法,你看行不行?张站长和谭记者到
我们县里来采访,支持我们的工作,辛苦得很,我们要大力支持,虽然县里的车子紧张得很,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给他们安排一辆,另外宣传部也专门抽出两个人来
协助他们工作,你的意见如何?”
李县长说:“很好,很好。”
张明红说:“周书记,太麻烦你们,千万不要安排专人专车。”
周书记:“不麻烦,都是为党工作,应该的。来,干一杯。”
……吃完饭以后,周书记、李县长因为下午有会,告辞了。送走他们以后,我问张明红:“怎么办?”
张明红说:“回雁峰,回雁峰,‘衡阳雁去无留意’,我们这里送客才喝‘回雁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乘着消息没传开,赶快到其他几个县扫一圈,先把资料集拢起来再说。”
我说:“好,我马上打个电话给县委宣传部,就说单位来电话叫我们回去,马上走人。”
我们匆匆退了房,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两张去江华的车票,离开了道县。
第七十七章 道县周边十个县市文革杀人概述
道县大屠杀无异引爆了一颗“精神原子弹”(文革术语),冲击波四下扩散,受影响最大、照样画葫或有创新的是道县周围的几个县市。我们对这几个县的采访跑马观花,不细致,不深入,也不完整,但依然可以说明问题。
宁远县
宁远县1967年8月18日开始杀人。最先杀人的是梅岗公社小欧家大队,杀4人。
梅岗公社小欧家大队与道县杨家公社郑家大队一山之隔。郑家大队杀人后,一些四类分子(子女)害怕被杀,跑到宁远这边山上躲藏。小欧家大队的一个社员上山打
柴,听到冲里有人说话,走过去一看,没有人,却看到地上有人坐过的痕迹,还有几颗“喇叭筒”的烟蒂子,赶快回去向大队支部报告了,很快流言四起:
“道县黑杀团在我们县里开会了,要‘先杀党、后杀干,贫下中农一扫光,中农杀一半。’”
“道县的四类分子和我们这边的四类分子串联,准备‘八月大组织,九月大暴动,十月大屠杀’。”
8月18日(农历7月13)是鬼节的前一天,小欧家大队一个在外面做手艺的外流人员(非四类分子)回家过节,带了两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引起人们的高度警
惕。大队党支部和造反派(宁远“红联”)召开联席会议,决定对该外流人员和地主分子欧涛玉等四人采取革命行动。大队贫协主席说:“七月十四日鬼门开,八月
十五砍高粱,正是动手的时候。”当晚便将4人杀害。
自此,杀人风从道县刮到了宁远。
接着,麦地公社路田大队,以公社贫协主席、文革主任为首,把38名地富分子及子女像柳条儿串鱼一样捆在一起,推下废红薯窖,放火熏死后,盖土掩埋。
晓睦塘公社党委书记李远生当时在晓睦塘大队蹲点,听到杀人风声后,立即召集大队干部开会研究杀人问题,大队干部问他怎么搞,他笑而不答,从地上捡起一根稻
草,以掌代刀,做了个砍的姿势。但下面有人还没有理解深透,又问了一句:“李书记,你是说……?”大队会计有点文化脑子活接了一句:“死蠢,这都不懂,李
书记是讲斩草除根。”李远生高兴地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聪明!”当即分工,全大队按照自然村分为两片,均由支委负责,分头行动。农历八月二十二早晨,以
召集地富分子及子女分萝卜田为名,将其骗至预定地点,突然袭击,全大队地富分子及家小共68人被推入地窖活埋。从而一举夺得全零陵地区大队级杀人冠军,比
道县的跃进大队还要多杀5人。
弯子里大队是宁远杀人最血腥的一个大队。可以说山涧溪水泛红,杂草树木泣血。这个村子不大,村民多数姓郑。1967年中秋节后的第五天,仅仅一个早晨,小
小山村就有50多人(主要是地富及子女)被大队干部指挥民兵用乱刀砍死,抛尸地窖。被害人中,身材高大的郑工金被砍死后,身子进不了窖眼,杀人凶手用锄头
将其挖断成三段,塞进窖里。12岁的少年郑山壮为了逃命,跑到山上,爬到一棵树上躲起来,结果还是被抓了下来,他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叔叔伯伯莫杀我,
我一世替你们做牛做马都要得。”这话成了这个少年的遗言。17岁的少女郑翠云,因为长得秀气,被本村的几个人拖到大队小学里面轮奸后,活活砍死。12岁的
女孩郑见品,慌乱中爬进一条寒气逼人的阴沟,在里面躲了三天三夜,总算留下一条小命;此后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致使行走都困难。村里三个私心重的光棍汉,
趁机将三个有点姿色的地富家的女人关起来,等到杀了她们的丈夫,就“堂堂正正”地娶回家来。其中一个女人,已怀孕9个月,因肚子太大,一时不便娶回家,准
备生产之后,再娶,后设法逃脱,在外面重新嫁了人,总算逃脱了刀口嫁人的命运。
该县杀人的特点是:一家家地杀,男女不分,老少不留,杀光杀绝。当时宁远县流行一句话:(四类分子)北瓜崽崽,扣子那么大一粒都要搞光。
因隔河较远,河汊分布不及道县丰沛,杀人方式多为刀砍和活埋。
该县文革杀人从1967年8月18日开始至10月25日结束(也是全地区杀人的结束),共杀1092人,全地区排名第二。
江华瑶族自治县
江华县文革杀人事件1967年8月29日始至10月25日止,历时57天,共杀898人。
8月下旬,道县洪塘营公社地主(子弟)杨铁桥全家5口被杀4口,仅杨只身逃脱,逃跑到江华县湘江公社苗子园大队亲戚家避难。洪塘营公社多次派人前来追捕,
同时散布道县杀人情况。苗子园大队干部开会讨论,认为“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道县杀得,我们这里也杀得。于是在8月29日把大队上一名有男女作风问题的
富农子弟拖上山投了天坑。在全县首开杀戒。
此后,谣言四起,杀人风迅速蔓延。
贝江公社贝江大队,有人提出“阶级敌人全杀光,从此天下就太平”的口号,把全大队所有的地富分子及有各种历史问题的人全部杀光。
大石桥公社妇女主任在回公社的路上,看到几个地富分子坐在路边抽烟、谈白,认为是四类分子开黑会、搞暴动(实际上是出义务工修路,工间休息,农民称之为歇
烟气),立即到公社报告了。公社领导马上组织民兵将人抓来公社,刑讯逼供。连续吊打三天三夜。其中一个名叫江光芳的富农分子熬刑不过,瞎编乱造,供认参加
了所谓“反共救国军”,同时供出成员131名,其中竟然包括公社书记、社长、文革主任。大石桥公社立即顺藤摸瓜,严刑逼供,大肆追查,并成立公社“贫下中
农最高人民法院”,召开万人大会公开审判。开始准备杀3人,后来会上提出杀7人,最后杀了14人。曾参加过桂东游击队、担任过江华地下解放武装分队长的老
地下党员唐家雄也在其中被执行了“死刑”。
原国民党起义将领、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生虞上懃(原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江华的堂兄)被反复批斗,刑讯逼供,逼他供认江华是叛徒、假党员,虞因不堪凌辱被逼自缢身亡。
该县杀人起步稍晚,动手时6950部队已进驻道县制止杀人,封刀时已到是年深秋,数量上虽然比不上道县老大哥,造成杀人的深层原因却极为相似。当时,实际
行使政府职权的江华县抓促领导小组和县武装部的主要领导,对杀人事件或明或暗地采取了纵容态度。这些操持全县生杀大权的人接到沱江区鲤鱼井公社杀人情况的
汇报后,召开核心成员会议,县武装部政委、抓促领导小组组长王宏词在会上批发了一个《关于制止杀人的六条意见》,现全文抄录如下,看看这些县太爷是怎么制
止杀人的。
关于制止杀人的六条意见
一、群众自觉组织起来,造四类分子的反,对他们实行专政的大方向是对的。贫下中农杀四类分子,首先是四类分子挑起来的。因此,我们不能压制和指责他们。我们应当宣传毛泽东思想和中央有关政策,不能犯保护敌人,打击贫下中农的错误。
二、要教育群众不要上敌人的当,不要被敌人把我们的阵营打乱了,如发现宗派斗争,要教育团结对敌。对某个四类分子处理意见不一致,要进行协商。决不能互相残杀,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三、要及时掌握敌人的动向与群众的情绪。指挥部的人员要下去帮助区社干部开展工作,要站在广大贫下中农一边,因势利导,不要惊惶失措,不能阻碍群众运动的发展。
四、矛盾一律上交是不对的。如果把群众意见大的四类分子都捉起来,实际上是保护了敌人,不相信群众,害怕群众运动的一种表现。对解放十七年来一贯不接受改
造,而现在又要向贫下中农夺权的四类分子,群众要杀他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群众的造反精神是对的,我们只能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党的政策,不能硬性阻
止,给群众泼冷水。
五、教育群众提高警惕,防止敌人暴乱和杀害贫下中农。我们一定要支持贫下中农,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对于他们的某些错误行为,通过宣传毛泽东思想和党的有关政策,广大贫下中农自己一定会纠正过来的。
六、混进革命队伍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群众来要,尽量做好说服工作,对地富子女要加强教育,实在说服不了的,群众一定要的,也得给。
9月10日,该意见在全县部分政法干部中传达,遭到其中一些人的抵制,虽未能全面贯彻,但对全县乃至整个地区杀人的影响不言而喻。而且,可以肯定地说,此意见绝非个别现象,其立场观点也不是江华瑶族自治县党政军领导的专利。
江永县
江永县文革杀人事件开始于1967年8月17日。该日上午,桃川公社石砚大队下放知青王××在江永县城被杀。同日晚,江永县铜山岭农场跃进大队召开全场职
工大会,枪毙两名老“地主”和两名“地主狗崽子”,并吊死一名丧失阶级立场嫁给“地主狗崽子”的青年妇女。农场数百名职工和近百名知识青年被通知到队部禾
堂看处决,“经受阶级斗争的洗礼”。
将该县文革杀人事件推向高潮的是界牌公社党委书记杨修玉。杨修玉系道县祥霖铺人,大屠杀期间,他回道县探亲,沿途看到河里飘着死尸,树上挂着死尸,又到道
县的同僚那里取了点经,很受启发和鼓舞。回公社后,于8月25日召开全社各大队“五巨头”会议,把在道县看到的一些情况和道听途说的一些谣言,向各大队的
“五巨头”们吹了吹风。所以这次会议又被称为“8•25杀人吹风会”。
第二天,公社又召开各大队贫下中农造反兵团(即贫协)负责人会议,分析形势,研究对策。正在开会,文革大队党支部书记刘自进带领一些人,敲锣打鼓进了会场,向公社报喜:
“具有高度阶级斗争觉悟的文革大队贫下中农,粉碎了一次阶级敌人的暴动阴谋,镇压了6名阶级敌人,特向公社报喜!”
会场顿时开了锅,人们再也坐不住了。
“还开什么啰,文革大队走在我们前面了,我们落后了。”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实际干一干!”“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还等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回去行动哦。”
一轰而散。纷纷赶回大队部署杀人。三天之内,全社共杀126人。
紧接着允山公社公安特派员张文德为首策划,趁允山赶闹子的时机,以“允山公社“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的名义,枪毙了该公社的3名四类分子,围观者数以千计。张文德亲自起草杀人布告,布告的落款也很值得玩味:
最高人民法院院长 贫下中农
副院长 造反派
这张布告,张文德命人抄写几十份,从允山一直张贴到江永县与广西搭界的龙虎关,沿途六十余里,经过允山、回龙圩、夏层铺、桃川、粗石江、源口六个公社,整个江永县为之轰动。
江永县文革杀人事件中共杀325人。
双牌县
双牌县文革杀人事件共杀345人(其中被迫自杀48人)。杀人的特点是零星、分散、残忍。
双牌县是1970年以后新建的一个县,文革“杀人风”时期叫潇水林业管理局。1978年行政区划调整,原属道县的理家坪公社、车头公社的双峰大队划归双牌
县。该县文革“杀人风”主要集中在理家坪和江村两个公社。潇水林业管理局开始杀人的时间是1967年8月23日,最先杀人的是现已划归永州市管辖的何仙观
村(大队)。相传该地为何仙姑修炼得道的之处,现为零陵地区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杀人情况与道县类似。
由于采访任务的需要,我们每到一处都特别关注那些没有杀人的公社(农场,林场)或大队,在道县如此,在其他县也如此。在双牌县我们看到了一只十分值得解剖
的麻雀——阳明山林场。这里山深林密,社情复杂,外流人员多,一直是潇水林业管理局狠抓阶级斗争的点,也是阶级斗争抓得最得力的点。文化大革命中,该林场
派性斗争十分激烈,抓的人最多,批斗的人也最多,但是在四面八方都在杀人的情况下,却一个人也没有杀。为什么呢?原因也跟道县杀人最少的仙子脚区差不多,
就是林场武装部长和党委正、副书记在杀人问题上意见一致:他们杀他们的,我们这里没有上级的指示,坚决不动手。
当时有一个问题笔者没敢问:“假如上级来了指示的话,你们杀不杀呢?”
新田县
新田县文革杀人事件以召开万人大会著称。1967年9月8日开始杀人,动手较晚,但声势浩大,全县21个公社有18个先后召开了万人大会或杀人现场会。那段时间,基本上是杀人就要开会,开会就要杀人。
与道县不同的是,新田最先开杀戒的地方是城关镇,即新田县城。是从城镇杀向农村的。9月8日,新田造反派组织“联总”在城关镇召开全镇革命群众大会,枪毙
了5名“阶级敌人”。“联总”总指挥王雄宏在大会上说:“我们城关镇是全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我们在这里杀几个坏家伙,将对全县将产生深远的影
响!”
王总的估计非常正确。这种开大会杀人的方法很快便为下面各区社效法。
时任县委副书记的“革命亮相干部”肖德雯在他的讲话中没有直接表明对杀人事件的态度,但特意引用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应当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
城关镇万人杀人大会之后,“联总”下属的一个群众组织新田县“湘江风雷”的头头肖邦久起草了一份《紧急倡议书》,在全县范围散发,鼓吹杀人。另一个头头副司令兼县文攻武卫指挥部指挥长雷玉荣,专门组织了一个手枪队,哪里杀人就到那里去支援。
掌握政府实权的县武装部负责人对杀人事件明不反对、暗中支持。8月28日,武装部负责人召开全县各公社骨干会议,传达47军关于制止杀人的有关文件时,只
传达文件中讲杀人情况的前半部分,有关制止杀人的后半部分则拖到7天之后的9月15日才另行贯彻,此时新田县已经杀成一片血海。
冷水滩市、永州市(零陵县)
这两个市文化大革命时期尚未建市,统属零陵县。
冷水滩市文革杀人事件,除受道县“杀人风”影响外,1967年8月12日的一起刑事案件也起到了某种导火索作用。该日,现属冷水滩市的郝皮桥公社庄冲大队
尹村生产队队长雷付生与邻居地主子弟郑荣垒因小孩玩火引起纠纷,发生斗殴。打斗中,郑荣垒失手将雷付生打死。郑撞下大祸后,惊慌失措跑到山上躲藏,被大队
民兵搜山抓获,当场用石块棍棒打死。8月16日,郝皮桥公社召开群众大会隆重追悼雷付生,声讨四类分子的滔天罪行,要为阶级兄弟报仇雪恨。会上提出“阶级
敌人要翻天,我们要坚决镇压”!要求各大队贫下中农行动起来,对郑荣垒这样罪大恶极的四类分子采取“果断措施”,打掉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追悼会后,各大
队开始杀“四类分子”,并迅速地引发全市性的杀人事件。
永州市文革杀人事件应当说是从富家桥杀开的。虽然此前,早在7月23日,已经发生了黄田铺公社双江桥大队支部副书记胁迫3名地富子弟将地主分子蒋德生父子
3人沉河的事件,但该事件一开始并没有被认为是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而是视为报复杀人的刑事案件,因而对全市性的杀人事件几乎没有影响。8月下旬,富家桥
区富家桥公社永兴桥大队受道县“杀人风”影响杀了该大队3名四类分子。区武装部长唐××接到报告后,感到有必要召开一个会议讨论制止滥杀的问题。于是专门
召开了一个全区大队以上干部会议。但是会议的气氛与原来的设想有些格格不入,大谈阶级斗争,大谈各种道听途说的敌情,谈到激动处有的干部甚至捶胸顿足、热
泪横流。湖南一带农村干部有个好喝几口小酒的习惯,当年的会议餐不像后来安排得这样周到,一般不安排酒水,所以休会的时候,一些干部打平伙买酒喝;酒买
了,没有酒碗,就跑到区供销合作社去借。站日杂柜的营业员是个地富子弟,说:“我们这里的碗不能借,只能买。”借碗的干部不高兴了,说:“你一个地主崽子
神气什么!”该营业员仗着自己是吃国家粮的,不把农村人放在眼里,态度十分恶劣地说:“不能借就是不能借,这是国家的财产,借给你用过了,还怎么卖?”结
果激起了与会干部的愤怒,把他从柜台里拖了出来,拖到旁边的河边上,从二十多米高的桥上扔进河里,淹死了。
这件事如一粒火星落到一大堆干柴上,立即引起一场大火。“屌他老母亲的,一个地主崽子都敢欺负我们!”与会的社、队干部议论纷纷,越说越气,会也不开了,一声喊,纷纷赶回各自社、队布置杀人。三天功夫杀了158人,占全市杀人总数的一半以上。
蓝山县
蓝山县是整个零陵地区开始杀人最晚的县,(1967年)9月10日才开始杀人,整个文革杀人事件中共杀145人。该县杀人的特点是基层干部阶级斗争觉悟高,大队一级自发追查反革命组织,继而杀掉其中的“骨干”。现已查明,全部系假案。
该县最典型的杀人案例发生在清水大队。该大队杀人时,大队“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派了村子里一个“蠢子”(脑筋不太灵活的人)去执刀。因这里杀人也跟道
县一样有“手续费”,就是给钱或给谷子,这个“蠢子”杀了19个人后,找到大队干部要分谷子。大队会计说:“19个难算,干脆再杀一个凑个整数。”于是这
个“蠢子”又跑回去,找到本村一户地主家,把地主家的小孩子随便捉了一个杀掉,凑齐20个整数。
祁阳县
祁阳县是湖南省著名的地方戏祁剧的发源地,民间素有“唱不过祁阳”之谓。
该县原属衡阳地区管辖。1967年文革杀人事件中,该县毗连零陵县的周塘公社用捆绑吊打的办法,逼供出一个所谓的“黑杀团”。公社组织委员李新明等人扩大
战果,组织深挖广查,很快将该组织成员“发展”到600多名。其他各公社积极响应,追查风扩展到全县33个公社,其间共杀218人,刑讯逼供致伤致残
1000余人。
东安县
东安县是全国闻名的武术之乡,与祁阳对应,有“打不过东安”之谓。该县距道县较远,位于京广线上。1967年受道县杀人风影响出现的文革杀人事件中,仅杀11人。
值得一提的是,大规模的“杀人风”平息8个月之后,该县有关部门因审查一名有作风(男女关系)问题的妇女,审出了一个反革命组织“反共救国军”。在县革命
委员会的统一部署下,从1968年6月10日到9月13日,95天中,挖出了一个有2258人参加的庞大的“反革命组织”。追查、刑讯中,打死141人,
被逼自杀278人,致伤致残1132人。
当年的“铁案”,文化大革命后复查,竟无一例是真。
如此说开,还真不好界定那场文革大屠杀的时间段和被杀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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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 羊狼二世 提供以上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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