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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神话:1967年湖南道县大屠杀纪实 16

羊狼二世 於 2012-12-08 00:00:00 發表  |  累積瀏覽 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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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四

第二十四章  杀人冠军蚣坝区

第二十五章  沿河塘一日

第二十六章  采访蚣坝公社杀人事件责任人

第二十七章  蚣坝公社冠中冠

第二十八章  白骨累累的矿坑

第二十九章  要活命就得变成野兽

第三十章    做梦都没想到会杀孩子

第三十一章  夜夜噩梦

第三十二章  杀了也不嫁

第三十三章  涂石匠的被革命家史

第三十四章  一个中游水平大队的杀人情况

第三十五章  清溪区杀人的来龙去脉

第三十六章  区武装部长亲临杀人第一线

第三十七章  县委组织部长指示杀人

第三十八章  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人民法院正式挂牌

第三十九章  跃进大队放出杀人“卫星”

第二十四章  杀人冠军蚣坝区

蚣坝区位于道县东部,区政府所在地蚣坝圩距县城21公里。该区是道县杀人的区冠军。文革期间,该区辖蚣坝、兴桥、小甲三个公社;1986年我们赴道县采访 时,辖蚣坝、兴桥、小甲、上关四个乡。据处遗工作组介绍,蚣坝区杀人的最大特点是时间集中,手段残忍。1976年8月23日到8月30日,除蚣坝公社的鲁 草坪大队因地处深山,没有接到通知派人来开会,故尔没有杀人外,全区59个大队八天时间共杀1054人,占当时全区人口的1.98%,约50人杀1人,占 全县杀人总数四分之一强。之后又零零碎碎杀了30人,整个杀人事件中,共杀1074人,另外自杀122人,合计1196人;其中枪打145人,刀杀442 人,沉河90人,炸死21人,投岩洞137人,活埋130人,棍棒打死68人,绳子勒死4人,火烧死37人,其他致死121人,灭门46户。杀人手段门类 齐全,残酷之极,亦为全县之冠。

蚣坝区杀人如此之多,后果如此严重,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从区到公社到大队,层层布置,层层动员:区里召开有区委副书记、区武装部长、“红联”司令、各公社负责人参加的动员会;公社召开有公社书记、公社武装部长,各大队、生产队主要干部参加的“ 革命会”,大队召开贯彻执行区、社会议精神的“研究会”……形式不同,实质一样,即肆意夸大所谓“阶级斗争”的严重性,制造谣言,揑造“敌情”,煽动群众心安理得去杀人;甚至布置杀人任务,下指标。

 

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些会议是怎样召开的。

 

(1967年)8月20日傍晚,蚣坝区武装部长杨衍生从外地回来,刚进区公所大门,就见区“红联”政委、区团委书记叶成虎沿着走廊跑过来:“哎呀,杨部 长,你回来了,可把我给急的。上午郑(有志)指挥长打来紧急电话,要你明天务必赶到营江开会,军分区和6952部队的首长要来。”吓,这可是比什么都要紧 的头等大事,杨部长心里自然十分明白,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做事最讲究稳重,为了给年轻干部言传身教做个表率,故意漫不经心地答道:“知道了。”叶成虎见杨部 长答得轻慢,更急了:“郑指挥长对我们区迟迟没有集中民兵行动起来很不满意,你看怎么搞?”杨衍生说:“急什么?鸭子煮到锅里,你怕它飞起了。找郑书记、 何司令他们来商量一下吧!”叶成虎赶忙把革命亮相干部区委副书记郑际田、区会计区“红联”司令何昌学找了来。四个人坐在区公所门边的大樟树下,一边乘凉, 一边开了个简短的碰头会。杨衍生分析了当前阶级斗争的种种新动向后说:“我明天要去营江开会,你们在屋里大胆搞。尽快把民兵集中起来……不组织民兵就要吃 亏,不能走在敌人后面,越快越主动。”郑际田接着表示:“组织民兵无非就是要点钱粮,这个问题由我负责。”叶成虎年轻,说话血气方刚:“不把民兵组织起 来,要是也让人家把枪抢了,那还有什么搞头!贫下中农都会骂我们有枪保不住,岂不成了饭桶脓包。”郑际田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思想很乱,有必要召开一个 各公社负责人和武装干部会议,统一思想,统一行动。杨部长,你看怎样?”他把眼睛看着杨衍生,按照党内职务,他在杨之上,但现在是人民解放军支左,杨衍生 是武装部线上的人,自然也就成了区里的实际掌权人。见杨衍生点头认可,郑际田又问:“是不是明天就开?”杨衍生说:“郑书记你就决定吧。”何昌学是当会计 的,对会计工作的重要性看得更清楚些,他建议:“考虑到集中民兵需要钱粮,明天的会议最好叫各公社的会计也参加。”“好、好!”大家一致同意了。

 

召开一个集中民兵、动员杀人的大会就这样简简单单酝酿通过了。

 

    第二天(8月21日)由郑际田主持,在蚣坝公社召开了全区各公社负责人、武装干部、群众组织头头会议。 郑际田在会上,大肆渲染和传播了郑家大队的杀人经验(就是前面讲过的那些谣言),向各公社布置了组织民兵的具体任务。区“红联”副司令(兴桥公社会计)王 盛光接着讲话,他说:“现在,我们与‘革联’已经不是组织与组织的问题了,而是革命与反革命的问题!是延安和西安的关系!现在地富很嚣张,与‘革匪’遥相 呼应,要暴动,要进行阶级报复。梅花区有个四类分子抢枪被搞掉了,郑家也杀了四类分子,我们不能落后!现在贫下中农就是最高人民法院, 我们这里有罪大恶极的也要他杀一个、两个,越快越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最后,叶“政委”讲话,他首先带领大家学习了几段毛主席语录:“人民靠我 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把他打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只有土地问题的真正解决,只有在坚决的阶级 口号之下,把农村中阶级斗争的火焰掀到最高的程度,才能发动广大农民群众起来,在无产阶级领导下,参加革命战争,参加苏维埃各方面的建设,建立巩固的革命 根据地。”接着说:“刚才郑书记、王副司令讲得很好,很全面,现在是贯彻执行的问题……我们蚣坝区的各项工作从来都是不落人后的,大家要当好革命的促进 派,不当促退派,回去以后要贯彻好会议精神。”

 

8月22日,小甲公社率先召开了一百多人的“革命会”,贯彻区会议精神,各大队、生产队主要干部参加。公社武装部长廖隆久有感已落后形势,号召“杀人要越 快越好”。当晚,洞仂口大队传来反馈信息,该大队计划杀5人,大队党支部已经开会研究过了,现在打电话来向公社请示。公社秘书杨庆奎接到电话,当即答复可 以。得到批准后,第二天(23日),洞仂口大队民兵将这5名四类分子押到村口,用鸟铳、锄头打死,丢进一眼废红薯窖里。这是小甲公社有组织有计划杀人的第 一批被害者。

 

同一天(22日),杨衍生从营江开会回来,路过兴桥公社,在这里碰上了郑际田、王盛光。王盛光问杨衍生:“听说二区(车头区)的四类分子搞暴动,让贫下中 农干掉了?六区(月岩区)、八区(四马桥区)的贫下中农也行动起来了,开始杀地富。”杨衍生说:“二区的事我倒是没有听说,不过六区、八区确实已经行动起 来了。清塘廖家一个晚上就干掉了6个坏东西。革命形势喜人啊!”王盛光又向杨衍生汇报:“我们区金星大队反革命分子杨贵清前不久进了二中,现在回来了,扬 言要带几个脑壳回二中去,贫下中农要求搞掉他(查无此事)。你看怎么办?”杨部长答复:“群众要求搞掉就搞掉,但是不要开大会,开大会影响不好。”郑际田 说:“杀只鸡给猴子看,可以的。”王盛光领到尚方宝剑,立即通过兴桥公社武装部,指示金星大队的民兵将杨贵清捆起来,并于当晚召开群众大会批斗。批斗后, 谎称将杨贵清押送县公安局劳改,押到上关河边时,民兵杨飞吉按照王盛光等人事先的指示,从背后一马刀将杨贵清砍死,抛尸潇水河中。

 

在此插叙一段兴桥公社金星大队的杀人情况。金星大队文革“杀人风”中共杀29人,在整个蚣坝区只能算中游水平。杨贵清史该大队的一个中农社员,不是什么四 类分子,据查杨贵清被杀的主要原因就是有人诬告他参加了“革联”。杨贵清虽然是上级领导点名要杀的,但因为有些秘密处决的味道,杀了以后大队上很多人都不 知道,所以对金星大队的杀人行动影响不大。

 

(67年)8月24日,兴桥公社武装部长杨友道和公社“红联”司令王盛光等人召开全社大队干部会,煽动杀人。会后,部分公社干部下到大队督促杀人,但是没 有到金星大队,致使该大队“犹豫观望,行动迟缓”。8月27日,兴桥公社又召开了各大队支部书记、贫协主席、民兵营长会议,通报杀人情况。金星大队收到了 批评,支书杨盛满、大队长何中兴等人参加会议返回大队后,立即召开生产队以上干部会讨论,认为“别队杀得多,我队杀得少,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决 定“迎头赶上”一次性杀23人。被杀对象大多是地富分子及其子女,也有少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贫下中农。杀人的时候, 一个名叫杨修凤的基干民兵(20 岁)一口气杀18人,浑身被血染红,还问:“(杀得)有(够)不有了?还有没有要杀的?”

 

之后,杨盛满、杨辉吉等人又报复杀害贫农社员三名:杨平新(20岁)、杨平庆(18岁)、杨平畅(16岁)。

 

该大队杀人的最大特色体现在最后杀的一个五保户身上。9月3日,该大队已经杀了28人,公社也传达了上级指示,不准再乱杀人了。这时四队的贫下中农却突然 发现了一个现实问题,杀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忘了杀孤寡婆子何宣翠呢?她已经吃了好几年五保,给生产队增加了很大的负担。这家伙是个富农婆,早拉出去搭在一 起杀掉就好了。现在怎么办?有人提出还是要杀,杀了好减轻生产队的负担。但是上面已经开口不准再乱杀人了,说是谁杀谁负责。四队队长一个人不敢作主,召开 全体贫下中农开会讨论。群众的意见还是杀了的好,已经杀了那么多,也不差她一个。队长说:“既然群众讨论通过了,那就不要伸张,悄悄地拖到后面山上搞掉算 了。”于是安排几个基干民兵去执行(这是要记工分的)。当晚,几个民兵到了何宣翠家,把她从床上拖起来。何宣翠问:“这么晚了,你们牵起我到哪里去?”一 个民兵幽默地答道:“看你老人家一个人过日子确实太作难了,生产队决定送你到一个好地方享清福。到了那里,你就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

 

几个民兵把何宣翠拖到石山塘,用马刀砍死,挖坑埋了。

 

这件事好像做得有点神不知,鬼不觉,直到这次处理工作中才被清查出来。

 

回过头我们再说8月22日杀了杨贵清以后的事。当晚,王盛光摇电话给何昌学,通报搞掉杨贵清的情况,同时要“何司令”以区委和区“红联”的名义打电话给小 甲、蚣坝两个公社,指示每个大队选一两个“罪大恶极、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搞掉。这是道县杀人事件中最早向下摊派杀人指标的案例。何昌学于当晚和第二天把 这个指标下达给了蚣坝和小甲两个公社,要求每个大队把“调皮捣蛋的搞掉两个”。紧接着,全区三个公社和几乎所有大队相继召开了杀人部署会,兴桥公社还专门 派出公社干部下到各大队督促杀人。

 

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做,这是道县农民的特点,也是中国农民的特点,更何况参与杀人等于出工,可以拿到最高工份,还可以分“浮财”。一时间,杀人成了社 与社、队与队之间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到了8月29日,小甲公社的13个大队已有12个杀了人,唯独公社眼皮底下的小甲大队迟迟不见行动。这是什么原因 呢?原来该大队在8月24日开会讨论贯彻公社“革命会”精神时,有人提出两个问题:一是杀只猪还要批张杀子,杀人恐怕也要有个文才行,是不是等一等,等上 边来了文,再动手也不迟,反正四类分子已经圈起来了,跑不脱的,迟杀几天也没关系。二是把四类分子都杀光了,以后派工就作难了,好些事没得人肯去做,还有 修桥铺路等义务工也没有劳动力好派了。加之该大队几个分子平时逆来顺受,喊东不敢走西,实在表现不错,“雷公不打笑脸人”,小甲大队的干部群众感到下不得 手。另外,据说小甲大队还有一批人站到“革联”一边,唱对台戏。这样一来,思想就统一不起来了。公社主任杨盛芳和武装部长廖隆久几次三番给大队负责人打招 呼,进行教育,仍然不见成效。特别是8月27日,小甲大队接到公社督促杀人的电话后,治保主任周文光再次召开会议,讨论杀人问题。周文光说:“公社已经来 过两个电话了,说什么也得杀他一个两个。”可是讨论来讨论去,还是没通过。个别大队干部甚至说:“公社要杀,就让他们来杀,我们不杀。”公社领导气坏了: “他老母亲的,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不允许出现‘土围子’!”于是,杨、廖等人于8月29日召开了一个总结表彰大会,表扬了洞仂口等几个“行动快、成果大” 的大队,重点批评了小甲大队。廖隆久说:“别队都杀了,你们怎么还不动?全公社对你们都有意见。”公社秘书杨庆奎说:“定时炸弹埋在公社的边上,这还了 得!你们到底杀不杀?你们怕动得手,就把人捆好,我们派自卫队支援你们。”第二天,干脆派出一个排的基干民兵,由廖隆久亲自带队,带着枪支、马刀、炸药, 进驻小甲大队,帮助他们“革命”。杀人的场面也很壮观:将12名地富分子及子女,用一根绳索捆起来,捆成一团,中间放上一大包开山放炮用的炸药,点燃导火 索,请他们坐“土飞机”。

 

笔者不敢想象被杀者在导火索咝咝燃烧时的恐惧,也不敢妄自揣摩杀人者欣赏杰作时的心态,但我们在19年后听该大队的一位老人回忆当时的惨状时,仍然周身发 寒——“轰”地一声巨响,大块大块的血肉落雨一样飞了过来,有几个炸断了手脚、炸掉了屁股的,还没有死,哭爹喊娘,痛得在地上乱滚……廖隆久命令民兵们上 去用锄头、马刀一顿乱砍……人散后,一群群乌鸦飞来,哇哇叫着,争相啄食飞溅到树枝上和草丛中的人肉……

 

这种杀人方法,刚开始叫“坐土飞机”,后来因其极具震憾力的视觉效果,又得了个更富艺术性的称谓——“天女散花”。在此需要郑重声明的是,这些“专用名 词”,包括此前出现过的和今后还会出现的另一些“专用名词”,都不是笔者的创造,而是这些行为实施者集体智慧的结晶。这些奇思妙想,天知道花费了多少灌饱 了红薯稀饭没处发泄的精力!

 

小甲公社在文革杀人事件中共杀237人,其中被逼自杀33人。

 

该公社杀人还有一个特色,就是“火线入党”,凡是预备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一律要上火线,刺刀见红,“经受阶级斗争的洗礼”。该公社精华大队,杀人不算 多,一共只杀了13个(自杀1人)。8月22日,精华大队支部书记蒋上代、民兵营长蒋先启等人参加公社的“革命会”回村以后,当晚就召开大队干部会传达。 会上决定把本大队的地富及其子女关起来。第二天(8月23日)又召开社员大会,讨论杀人名单。当晚开始杀人。先后杀了10人。

 

9月7日,公社开会制止杀人。散会后吃中午饭,公社党委宣传委员张光亮端着饭碗来到精华大队干部身边说:“你们大队怎么搞的,不该杀的杀了,该杀的又没有 杀。何清友是地主分子、三青团的分队长,张芝成是特务,杀十个不如杀他一个,你们大鱼不抓尽抓小鱼!他们是定时炸弹,到时候要爆炸的。”听到领导的批评, 精华大队的干部当即就在饭桌边开了一个临时支委会,决定回去以后,马上将这两枚“定时炸弹”引爆了。张光亮等人听了非常高兴,连声说:“这就对了,千万不 要被他们的假象迷惑了。”并要求全社10名预备党员都要到场接受考验。其中一个年轻的女预备党员,胆子小,不敢杀人,就用马刀在死人身上舔了一点血,回来 验刀。结果被人揭发了,差一点没入成党,硬是把转正期延长了一年。

 

 

第二十五章沿河塘一日

    如果说蚣坝区是道县大屠杀的区“冠军”,那么,蚣坝公社就是“冠中冠”,共杀524人,占全区杀人总数的一半。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蚣坝公社系区政府所在地,跟组织上靠得近,上上下下觉悟高,对四类分子及其子女看管布控严密,漏网的少,一时跑了的,也要想方设法捉回来杀掉。

 

蚣坝公社最典型的杀人案发生在沿河塘大队,该大队一天之内几乎把本大队的“黑四类”斩尽杀绝!

 

1967年8月26日上午,沿河塘村笼罩在一片灰白的雾霭之中,往常这功夫早有勤快的庄稼汉在田里劳作了,可是今天,收完早稻的田野,薄薄的地气中,看不 到一个人影,只有一茬茬黑黜黜的禾蔸如大地的汗毛根根乍立。这时各生产队陆续涌出几支队伍。队伍由一些五花大绑的青壮汉子,和一些手持马刀、梭标、鸟铳和 锄头的同样年轻力壮的汉子组成。他们在一条通向山里的三叉路口汇集到一起,看上去就像一支虔诚的求神拜佛的队伍。

 

“一、二、三、四、五、六……”

 

大队文革主任贺新昌站在一处高墈上,象点牲口那样,将各生产队捆来的人清点了一遍,21个。又点了一遍,没错,确实是21个。他这才放下心来,命令道:“齐了,出发吧。”

 

于是手持马刀、梭镖、鸟铳的汉子吆喝着,用马刀拍打着,像驱赶一群即将被杀的畜牲一样,押着这一串五花大绑的人,拐上了左边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眼前的雾岚使他们感到,彼此都是走在一条早已注定的路上,只是不让彼此看到罢了。

 

沿河塘大队采取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的战略,将有可能暴动的家伙统统搞掉。

 

三天前(8月23日),沿河塘大队支书周家爱、治保主任贺来昌、贫协主席贺新昌、副支书贺家茂、周瑞成等人5人到公社参加了由公社副书记刘富保、武装部长 曾庆松、文革主任莫家坤等人主持召开的杀人动员会后,回到大队,议了一下,杀还是不杀?怎么杀?意见有没有统一。杀四类分子的事也就拖了两天。到25日, 看到附近大队都在杀人,几个人坐不住了,周支书通知大家晚上到大队部开支部会,研究贯彻公社会议精神的问题。会上,定下一个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战略方 针,先杀“有可能暴动的大老虎”。第二天(8月26日)一大早又召开大队、生产队干部会,具体研究杀人名单,然后各生产队分开讨论,报上各队的杀人名单, 大队会计统计了一下,一共21个。于是立即分头行动抓人。周家爱一再嘱咐大家,注意安全,不能让这些“大老虎”跑脱了。实际上根本不用去抓,出工的钟一 敲,这些“大老虎”一个个乖乖地跑来了,说是“老虎”其实比绵羊还乖,根本不用费力,拿索子一个一个捆起来就是了。

 

被捆的青壮汉子,神态卑微而平和,对于屈辱的生活,他们早已习惯,这已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谁叫自己投胎时没长眼睛,错投了地富胎!谁都明白出身不好, 你就不再是人了。他们还不清楚今天将被带到哪里去,但等着他们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详的预感,使他们在别无选择地走向绝望,心底不免生出阵阵酸楚和眷 念。他们三步一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寨,那里有年迈的父母,还有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那里是他们的家!有家,日子再苦,生命毕竟还是有意义的。如今 要是这样去了,留下来的亲人们老的老小的小,日子怎么过啊!?

 

他们也许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至死都没有人问过一句为什么要杀自己。

 

屠场选在山腰一处叫葫芦岩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大溶洞,夏天有嗖嗖的冷气吹出来,冬天常见缕缕白雾飘出来,黑黜黜的,不知有多深,丢个石头半天才听到落地声。以往他们打柴、放牛时常从这里经过,累了、热了还在洞口边歇歇脚,消消暑,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把这些四类分子(其实大部分是子女)弄到这里来“丢硝眼”是贺新昌的主意。

 

昨天,大队开会讨论杀人时,有人提出押到后背山上用鸟铳打,有人提出挂一块石头沉河,有人提出下窖眼,这几种办法各有利弊,引起了一些争论。这时,贺新昌 说:“这些办法太损心,麻烦事多。有现成的条件为什么不利用呢?”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有意卖了个关子。等到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什么现成的条件,他才慢条斯理 地说:“我们大队那边的那个山上,葫芦岩那里有一眼很大的硝眼(岩溶性地貌的溶洞),有好几十丈深,把这帮家伙押到那里,打一棒子丢进去,几多的简单。” 大家一听,都说:“这个歪点子可以。”

 

待到把人押到葫芦岩时,雾气已然散尽,鲜红的日头从两座山峰间艰难地露出头来。一片殷红的东西从那里流出。突如其来的风像一个横蛮的产婆,扯起大块大块云 的毛巾,使劲地揉着山峰那憋得发紫的乳房。众人们一时都静穆下来,仿佛受到某种神圣的点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妻子……想起了人的痛苦的诞生。

 

贺新昌命令民兵将“犯人”押到洞口边,他代表“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宣判死刑。他的嗓子有点干,声音也有点发紧。被“判”死刑的人们,却出人意料的平 静,呆傻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些在暴力镇压面前早已吓破了胆的人,在暴行和暴行的行施者面前,驯服得象一头头绵羊。叫一个名字,牵一个到洞口, 由负责行刑的民兵用马刀或梭标、棍棒之类杀倒或打昏,丢下溶洞,直到这时,才听到一声凄惨的喊叫。这时,一个名叫何远有的地富子弟,向前冲了一步,跪在贺 新昌面前:“贺主任,你不要杀我,我没享过福,我跟你们一样,受一辈子苦。我有一笔钱,准备结婚的,我都送给你。你救我一命,我喊你做老子,以后我伺候你 一辈子。”

 

贺新昌说:“远有,我没得办法救你。不是我要杀你,上面喊杀,我不杀你,自己的脑壳难保。”

 

葫芦岩岩洞,顾名思义,口小肚子大,究竟有多深,谁也没下去过。据说旧社会,村里有伤风败俗或不孝不义的不肖子弟,就在这里按族规下天坑。这时,热腾腾的鲜血已浸透洞口灰白色的石头和石头上的青苔,将洞边的那些绿色的杂草染成紫红。

 

有人被丢进洞里后,居然没有死,在里面拼命呼喊。贺新昌在洞口窜来窜去,急得直跳脚。不停地叫民兵往洞里扔石头,又叫人搬来成捆的稻草,点烧了扔下去烧。 最后,他还是不放心,打发人跑回村里,拿来一大包炸药,挂上导火索,点燃了丢进洞里,“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过后,葫芦岩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时近晌午,贺新昌象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带着民兵凯旋回村。

 

日头已经当头,泼下一片灼白的炽热,让人有那么一点亢奋,又有那么一点烦燥不安。大家边走边议论:“年轻力壮的劳力都杀了,留着那些老的小的怎么办?”

 

到底是种田人,想问题非常实际。这话立即成为众人的中心议题。

 

“未必还要养五保?那生产队的负担就太重了!”

 

有人想得更远:“留着小的,长大了要报仇怎么办?”

 

有人建议:“索性斩草除根,老的小的一起搞掉算了,免得留着老鼠啃仓门。”

 

贺新昌一想,有道理!赶紧跑到大队部摇电话,向区里汇报请示:“我们大队的任务已完成,二十一只大虎统统搞掉了。现在还留下了三十多只小老虎,贫下中农要求一起搞掉,行不行?”

 

接电话的是蚣坝区委秘书,他有些犹豫,答复道:“大老虎杀掉是罪有应得,杀小老虎恐怕不大符合政策吧?”

 

贺新昌见区里似乎不同意杀,也就作罢了。吃过午饭,队里继续有人鼓噪。二队队长周家秀已经把他们生产队的5个小孩关到起,放出话来:“大队不杀,我们自己 来杀。”贺新昌无奈,又打电话向公社请示,公社书记刘富保接到电话,指示:“一个个都给我搞掉。”可贺新昌还是不托底,区里说“杀小老虎不合适”,公社说 “一个个都搞掉”,到底听谁的才是呢?他再次摇电话向区里请示,这回是区委负责人之一叶成虎接的电话。叶书记(团委)指示得非常干脆明了:“全部杀掉。” 贺新昌立即将这个指示通知给各其他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并当即开会布署行动。

 

日头衔山了。夕照溶进潇水河中,一河的水红得像血。整个沿河塘大队,村里村外岗哨林立。早上杀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家家户户,空气紧张得似乎已经凝固。被杀 者家属,老老小小缩在家里,抱头饮泣,又不敢大声,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招来更大的灾难。有的老人,见的世面多,特别是经过土改,已预感到大限临头,心里反 倒踏实了些,抖抖嗦嗦地从箱子底翻出几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稍微像样一点的衣服穿起,身上弄得干干净净的,准备随时上路。有个名叫张秀姣的地主分子,平时安 份守纪,为人小心谨慎,手脚又勤快,生产队有事,烧茶弄水搞卫生不用领导喊,且热心公益,常与她那个从不多言语、闷头闷脑只晓得干活的丈夫一道修桥补路做 好事。因此,早上往大队拉人时,没有拉他们。此刻,夫妻两个相对而坐,商量着如何去死。丈夫说,他这一辈子没有吃过一只鸡,要能尝尝味,死了也安心些。张 秀姣满足了丈夫的要求,她快脚快手的把家里养的五只用来下蛋换油盐的鸡全部杀了,开膛破肚,仔仔细细收拾干净,做一鼎锅炖了。鼎锅在火塘的撑架上朴朴作 响,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屋里迷漫着诱人的鸡肉清香。鸡炖熟了,张秀姣舀了一碗鸡汤,双手端给丈夫。丈夫双手接了,刚凑到嘴边,又送给妻子让她先尝。就在 这一送一让之间,可怜一口都没喝到嘴里,敲门的声音响了……他们知道自己的时候到了,便放下汤碗,一声不响地站起来。一个民兵揭开鼎锅盖看了一眼说:“还 讲你们老实,临死还作垂死挣扎!”他们一言不发地出了房门。这一对一辈子老实忠厚沉默寡言的老夫妻,至死都没有说一句话!

 

大队部的禾坪上站满了人。小的哭,老的喊。除了要被杀的人,就是杀红了眼的人。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有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已病得卧床数日,刚被从床上拖起来,老眼昏花,不辩方向,总在问押他的民兵:“都这么晚了,你们要把我牵到哪里去?”

 

一个手持马刀的民兵见他问得罗嗦,就回答他说:“你儿子判了死刑。生产队养不起你,请你上西天享福。”

 

有个三岁多的男孩不肯走,哭着要爸爸妈妈。一个民兵哄他说:“你爸妈在山上摘果子,我带你去找。”

 

就这样,老的用绳索捆着,小的用棍棒赶着,不会走的婴儿用箩筐挑着,哭哭啼啼上了路。

 

太阳象一个巨大的车轮被猛推了一下,轰隆轰隆地滚下了山坡。高高在上的天空收尽了最后一片斑瓓……夜幕渐渐拉严。没有月亮,星子却又大又亮。秋初了,夜来 有些凉意。远处不时传来狗的狂吠声。几个小孩被这里夜的阴森景象吓得大哭起来,被民兵厉声呵斥,又抽抽咽咽地收住了……一行人跌跌撞撞到了潇水河边的白石 渡。

 

这一次不是丢岩洞,改“放排”了(就是沉河)。因为实践证明丢岩洞并不省心,麻烦事多多。何况黑灯瞎火地拉起一队人马上山也容易出事,所以经研究还是沉河好。

 

与上午不同,没有“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也没有宣读“罪行”,宣布“死刑”这一套过场,什么废话都不讲,杀人者也好,被杀者也好,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 事。但是,贺新昌忽然感到有几句话闷在心里,不说出来不痛快,这些老老少少,说到底多少与自己都有点沾亲带故,虽说是“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不走 了”,到底没什么血海深仇,但这是革命的需要,是阶级斗争,上面说了,你死我活,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要反过来杀我们,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干咳了 一声说:“你们也不要怪我。是上面要我杀你们的,怪不得我们!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你们好好上路,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周年。”

 

说完,指挥民兵将31个人赶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大木船,每人身上吊一块大石头,将船飞快的划到河中间,一个一个,下馄饨一样丢进河里……

 

一阵浪花,接着一阵浪花,把这些无辜的受害者冲得无影无踪……

 

月亮升起来了,岸边的山峦反而显得更加黯黑,象一个知道得太多的证人,被毒药塑成了雕象。

 

据处遗工作组统计,沿河塘大队文革“杀人风”中共杀52人,年龄最大者74岁,最小的才56天。被杀人数占当时大队总人数的8.4%,占全大队四类分子及子女总数的72%。仅有几名年轻的妇女留下来,准备给她们“换成分”。

 

顺便说说那个56天的孩子和他的家人的故事。他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因为他太小,父母又不识字,更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太不是时候,又没选到一个好成份的 家庭。他是在极度的惊恐不安中度过他人世的56天的。这一天,他蜷缩在母亲张秀华浑身发抖的怀中,睁着两只清亮的大眼睛,看着一群手持梭标、马刀的人(论 辈份他当管他们叫叔叔或者伯伯)闯进家里,拉走了他72岁的奶奶、37岁的父亲,12岁的大哥和3岁的二哥。他拼命地哇哇大哭,凄惨的啼哭声中,一家六口 转眼之间只剩两口。

 

他的母亲张秀华能幸免于难当然是有原因的。

 

中午大队研究杀人的时候,同村的蒋癲子提出:“是不是把秀华仔留下不杀算了。”

 

几个青皮乃崽马上取笑道:“你是不是想呷地主婆的大饽饽了?”

 

“想女人想疯了,打饿肚主意。”

 

幸亏周支书理解人,骂那几个卵仔说:“笑什么?你们屌毛还没长抻,晓得什么。屋里没个女人确实作难。这样吧,凡是同意嫁给贫下中农单身公的,可以免死。我们给她改成份。”由于周支书这个土政策出台,村里好几名年轻的“地主婆”保住了性命。

 

当天晚上,张秀华呆呆地坐在床沿,悄悄饮泣。哭累了的孩子在她的怀里睡熟了,她把孩子紧紧搂住,这是她唯一剩下的命根子。

 

咚咚,有人敲门。张秀华不敢怠慢,连忙把门打开。蒋癲子笑嘻嘻地走进来,他今年37岁,祖孙三代贫农,由于好吃懒做,人又长得不体面,至今光棍一条。今天 为了保住张秀华这条命,他做了好多工作,现在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他拖起张秀华就要上床。这时,他发现张秀华死死地抱着怀里的孩子。蒋癲子心里一惊, 要和张秀华成亲,留下这个毛乃崽,岂不后患无穷!蒋癲子一把从张秀华怀里夺过孩子,打起飞脚出了门,一口气跑到前不久沉河的白石渡,嗵的一声丢进了河里, “让他和其它亲人一起作个伴”。然后一个回马枪,杀回张秀华家。张秀华早已吓呆了,像个木头人一样由他摆弄。蒋癲子37年来头一回真正接触女人的身体,心 里好激动。他深切的感到,女人真好,女人真有味,有女人的日子真舒服。他紧紧地搂着身下的张秀华,不断地安慰她:“秀华仔,你不要怕,跟着我你就不是地主 婆了,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秀华仔,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第二天,蒋癲子果不食言,考虑到秀华仔过来以后就是贫农了,不能委屈她,让人家以后看不起,一定要明媒正娶。他特地请本大队一个体面的裁缝,包上一包糖上 张秀华那里去说亲。蒋癲子亲手将自己的茅草屋收拾一新,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贴上一副喜联:“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

 

杀人当晚,沿河塘大队成立了“财产清理小组”,着手分“浮财”。因为搞过土改,这方面有经验,工作井然有序。又从被杀人家拖出几头肥猪,杀了,在禾塘上摆 开桌子大会餐。桌上摆的,当然包括张秀姣家中那五只煮好了而未动筷子的鸡。大队党支部书记周家爱,喜气洋洋地高举酒杯,桌桌敬酒:“今天,我们贫下中农胜 利了!打了一个大胜仗,现在请大家一起喝一杯庆功酒。”周书记先干为敬,仰脖饮了庆功酒,红光满面地带头高呼口号:“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无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万岁!贫下中农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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