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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蚣坝区位于道县东部,区政府所在地蚣坝圩距县城21公里。该区是道县杀人的区冠军。文革期间,该区辖蚣坝、兴桥、小甲三个公社;1986年我们赴道县采访 时,辖蚣坝、兴桥、小甲、上关四个乡。据处遗工作组介绍,蚣坝区杀人的最大特点是时间集中,手段残忍。1976年8月23日到8月30日,除蚣坝公社的鲁 草坪大队因地处深山,没有接到通知派人来开会,故尔没有杀人外,全区59个大队八天时间共杀1054人,占当时全区人口的1.98%,约50人杀1人,占 全县杀人总数四分之一强。之后又零零碎碎杀了30人,整个杀人事件中,共杀1074人,另外自杀122人,合计1196人;其中枪打145人,刀杀442 人,沉河90人,炸死21人,投岩洞137人,活埋130人,棍棒打死68人,绳子勒死4人,火烧死37人,其他致死121人,灭门46户。杀人手段门类 齐全,残酷之极,亦为全县之冠。
蚣坝区杀人如此之多,后果如此严重,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从区到公社到大队,层层布置,层层动员:区里召开有区委副书记、区武装部长、“红联”司令、各公社负责人参加的动员会;公社召开有公社书记、公社武装部长,各大队、生产队主要干部参加的“ 革命会”,大队召开贯彻执行区、社会议精神的“研究会”……形式不同,实质一样,即肆意夸大所谓“阶级斗争”的严重性,制造谣言,揑造“敌情”,煽动群众心安理得去杀人;甚至布置杀人任务,下指标。
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些会议是怎样召开的。
(1967年)8月20日傍晚,蚣坝区武装部长杨衍生从外地回来,刚进区公所大门,就见区“红联”政委、区团委书记叶成虎沿着走廊跑过来:“哎呀,杨部 长,你回来了,可把我给急的。上午郑(有志)指挥长打来紧急电话,要你明天务必赶到营江开会,军分区和6952部队的首长要来。”吓,这可是比什么都要紧 的头等大事,杨部长心里自然十分明白,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做事最讲究稳重,为了给年轻干部言传身教做个表率,故意漫不经心地答道:“知道了。”叶成虎见杨部 长答得轻慢,更急了:“郑指挥长对我们区迟迟没有集中民兵行动起来很不满意,你看怎么搞?”杨衍生说:“急什么?鸭子煮到锅里,你怕它飞起了。找郑书记、 何司令他们来商量一下吧!”叶成虎赶忙把革命亮相干部区委副书记郑际田、区会计区“红联”司令何昌学找了来。四个人坐在区公所门边的大樟树下,一边乘凉, 一边开了个简短的碰头会。杨衍生分析了当前阶级斗争的种种新动向后说:“我明天要去营江开会,你们在屋里大胆搞。尽快把民兵集中起来……不组织民兵就要吃 亏,不能走在敌人后面,越快越主动。”郑际田接着表示:“组织民兵无非就是要点钱粮,这个问题由我负责。”叶成虎年轻,说话血气方刚:“不把民兵组织起 来,要是也让人家把枪抢了,那还有什么搞头!贫下中农都会骂我们有枪保不住,岂不成了饭桶脓包。”郑际田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思想很乱,有必要召开一个 各公社负责人和武装干部会议,统一思想,统一行动。杨部长,你看怎样?”他把眼睛看着杨衍生,按照党内职务,他在杨之上,但现在是人民解放军支左,杨衍生 是武装部线上的人,自然也就成了区里的实际掌权人。见杨衍生点头认可,郑际田又问:“是不是明天就开?”杨衍生说:“郑书记你就决定吧。”何昌学是当会计 的,对会计工作的重要性看得更清楚些,他建议:“考虑到集中民兵需要钱粮,明天的会议最好叫各公社的会计也参加。”“好、好!”大家一致同意了。
召开一个集中民兵、动员杀人的大会就这样简简单单酝酿通过了。
8月22日,小甲公社率先召开了一百多人的“革命会”,贯彻区会议精神,各大队、生产队主要干部参加。公社武装部长廖隆久有感已落后形势,号召“杀人要越 快越好”。当晚,洞仂口大队传来反馈信息,该大队计划杀5人,大队党支部已经开会研究过了,现在打电话来向公社请示。公社秘书杨庆奎接到电话,当即答复可 以。得到批准后,第二天(23日),洞仂口大队民兵将这5名四类分子押到村口,用鸟铳、锄头打死,丢进一眼废红薯窖里。这是小甲公社有组织有计划杀人的第 一批被害者。
同一天(22日),杨衍生从营江开会回来,路过兴桥公社,在这里碰上了郑际田、王盛光。王盛光问杨衍生:“听说二区(车头区)的四类分子搞暴动,让贫下中 农干掉了?六区(月岩区)、八区(四马桥区)的贫下中农也行动起来了,开始杀地富。”杨衍生说:“二区的事我倒是没有听说,不过六区、八区确实已经行动起 来了。清塘廖家一个晚上就干掉了6个坏东西。革命形势喜人啊!”王盛光又向杨衍生汇报:“我们区金星大队反革命分子杨贵清前不久进了二中,现在回来了,扬 言要带几个脑壳回二中去,贫下中农要求搞掉他(查无此事)。你看怎么办?”杨部长答复:“群众要求搞掉就搞掉,但是不要开大会,开大会影响不好。”郑际田 说:“杀只鸡给猴子看,可以的。”王盛光领到尚方宝剑,立即通过兴桥公社武装部,指示金星大队的民兵将杨贵清捆起来,并于当晚召开群众大会批斗。批斗后, 谎称将杨贵清押送县公安局劳改,押到上关河边时,民兵杨飞吉按照王盛光等人事先的指示,从背后一马刀将杨贵清砍死,抛尸潇水河中。
在此插叙一段兴桥公社金星大队的杀人情况。金星大队文革“杀人风”中共杀29人,在整个蚣坝区只能算中游水平。杨贵清史该大队的一个中农社员,不是什么四 类分子,据查杨贵清被杀的主要原因就是有人诬告他参加了“革联”。杨贵清虽然是上级领导点名要杀的,但因为有些秘密处决的味道,杀了以后大队上很多人都不 知道,所以对金星大队的杀人行动影响不大。
(67年)8月24日,兴桥公社武装部长杨友道和公社“红联”司令王盛光等人召开全社大队干部会,煽动杀人。会后,部分公社干部下到大队督促杀人,但是没 有到金星大队,致使该大队“犹豫观望,行动迟缓”。8月27日,兴桥公社又召开了各大队支部书记、贫协主席、民兵营长会议,通报杀人情况。金星大队收到了 批评,支书杨盛满、大队长何中兴等人参加会议返回大队后,立即召开生产队以上干部会讨论,认为“别队杀得多,我队杀得少,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决 定“迎头赶上”一次性杀23人。被杀对象大多是地富分子及其子女,也有少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贫下中农。杀人的时候, 一个名叫杨修凤的基干民兵(20 岁)一口气杀18人,浑身被血染红,还问:“(杀得)有(够)不有了?还有没有要杀的?”
之后,杨盛满、杨辉吉等人又报复杀害贫农社员三名:杨平新(20岁)、杨平庆(18岁)、杨平畅(16岁)。
该大队杀人的最大特色体现在最后杀的一个五保户身上。9月3日,该大队已经杀了28人,公社也传达了上级指示,不准再乱杀人了。这时四队的贫下中农却突然 发现了一个现实问题,杀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忘了杀孤寡婆子何宣翠呢?她已经吃了好几年五保,给生产队增加了很大的负担。这家伙是个富农婆,早拉出去搭在一 起杀掉就好了。现在怎么办?有人提出还是要杀,杀了好减轻生产队的负担。但是上面已经开口不准再乱杀人了,说是谁杀谁负责。四队队长一个人不敢作主,召开 全体贫下中农开会讨论。群众的意见还是杀了的好,已经杀了那么多,也不差她一个。队长说:“既然群众讨论通过了,那就不要伸张,悄悄地拖到后面山上搞掉算 了。”于是安排几个基干民兵去执行(这是要记工分的)。当晚,几个民兵到了何宣翠家,把她从床上拖起来。何宣翠问:“这么晚了,你们牵起我到哪里去?”一 个民兵幽默地答道:“看你老人家一个人过日子确实太作难了,生产队决定送你到一个好地方享清福。到了那里,你就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
几个民兵把何宣翠拖到石山塘,用马刀砍死,挖坑埋了。
这件事好像做得有点神不知,鬼不觉,直到这次处理工作中才被清查出来。
回过头我们再说8月22日杀了杨贵清以后的事。当晚,王盛光摇电话给何昌学,通报搞掉杨贵清的情况,同时要“何司令”以区委和区“红联”的名义打电话给小 甲、蚣坝两个公社,指示每个大队选一两个“罪大恶极、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搞掉。这是道县杀人事件中最早向下摊派杀人指标的案例。何昌学于当晚和第二天把 这个指标下达给了蚣坝和小甲两个公社,要求每个大队把“调皮捣蛋的搞掉两个”。紧接着,全区三个公社和几乎所有大队相继召开了杀人部署会,兴桥公社还专门 派出公社干部下到各大队督促杀人。
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做,这是道县农民的特点,也是中国农民的特点,更何况参与杀人等于出工,可以拿到最高工份,还可以分“浮财”。一时间,杀人成了社 与社、队与队之间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到了8月29日,小甲公社的13个大队已有12个杀了人,唯独公社眼皮底下的小甲大队迟迟不见行动。这是什么原因 呢?原来该大队在8月24日开会讨论贯彻公社“革命会”精神时,有人提出两个问题:一是杀只猪还要批张杀子,杀人恐怕也要有个文才行,是不是等一等,等上 边来了文,再动手也不迟,反正四类分子已经圈起来了,跑不脱的,迟杀几天也没关系。二是把四类分子都杀光了,以后派工就作难了,好些事没得人肯去做,还有 修桥铺路等义务工也没有劳动力好派了。加之该大队几个分子平时逆来顺受,喊东不敢走西,实在表现不错,“雷公不打笑脸人”,小甲大队的干部群众感到下不得 手。另外,据说小甲大队还有一批人站到“革联”一边,唱对台戏。这样一来,思想就统一不起来了。公社主任杨盛芳和武装部长廖隆久几次三番给大队负责人打招 呼,进行教育,仍然不见成效。特别是8月27日,小甲大队接到公社督促杀人的电话后,治保主任周文光再次召开会议,讨论杀人问题。周文光说:“公社已经来 过两个电话了,说什么也得杀他一个两个。”可是讨论来讨论去,还是没通过。个别大队干部甚至说:“公社要杀,就让他们来杀,我们不杀。”公社领导气坏了: “他老母亲的,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不允许出现‘土围子’!”于是,杨、廖等人于8月29日召开了一个总结表彰大会,表扬了洞仂口等几个“行动快、成果大” 的大队,重点批评了小甲大队。廖隆久说:“别队都杀了,你们怎么还不动?全公社对你们都有意见。”公社秘书杨庆奎说:“定时炸弹埋在公社的边上,这还了 得!你们到底杀不杀?你们怕动得手,就把人捆好,我们派自卫队支援你们。”第二天,干脆派出一个排的基干民兵,由廖隆久亲自带队,带着枪支、马刀、炸药, 进驻小甲大队,帮助他们“革命”。杀人的场面也很壮观:将12名地富分子及子女,用一根绳索捆起来,捆成一团,中间放上一大包开山放炮用的炸药,点燃导火 索,请他们坐“土飞机”。
笔者不敢想象被杀者在导火索咝咝燃烧时的恐惧,也不敢妄自揣摩杀人者欣赏杰作时的心态,但我们在19年后听该大队的一位老人回忆当时的惨状时,仍然周身发 寒——“轰”地一声巨响,大块大块的血肉落雨一样飞了过来,有几个炸断了手脚、炸掉了屁股的,还没有死,哭爹喊娘,痛得在地上乱滚……廖隆久命令民兵们上 去用锄头、马刀一顿乱砍……人散后,一群群乌鸦飞来,哇哇叫着,争相啄食飞溅到树枝上和草丛中的人肉……
这种杀人方法,刚开始叫“坐土飞机”,后来因其极具震憾力的视觉效果,又得了个更富艺术性的称谓——“天女散花”。在此需要郑重声明的是,这些“专用名 词”,包括此前出现过的和今后还会出现的另一些“专用名词”,都不是笔者的创造,而是这些行为实施者集体智慧的结晶。这些奇思妙想,天知道花费了多少灌饱 了红薯稀饭没处发泄的精力!
小甲公社在文革杀人事件中共杀237人,其中被逼自杀33人。
该公社杀人还有一个特色,就是“火线入党”,凡是预备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一律要上火线,刺刀见红,“经受阶级斗争的洗礼”。该公社精华大队,杀人不算 多,一共只杀了13个(自杀1人)。8月22日,精华大队支部书记蒋上代、民兵营长蒋先启等人参加公社的“革命会”回村以后,当晚就召开大队干部会传达。 会上决定把本大队的地富及其子女关起来。第二天(8月23日)又召开社员大会,讨论杀人名单。当晚开始杀人。先后杀了10人。
9月7日,公社开会制止杀人。散会后吃中午饭,公社党委宣传委员张光亮端着饭碗来到精华大队干部身边说:“你们大队怎么搞的,不该杀的杀了,该杀的又没有 杀。何清友是地主分子、三青团的分队长,张芝成是特务,杀十个不如杀他一个,你们大鱼不抓尽抓小鱼!他们是定时炸弹,到时候要爆炸的。”听到领导的批评, 精华大队的干部当即就在饭桌边开了一个临时支委会,决定回去以后,马上将这两枚“定时炸弹”引爆了。张光亮等人听了非常高兴,连声说:“这就对了,千万不 要被他们的假象迷惑了。”并要求全社10名预备党员都要到场接受考验。其中一个年轻的女预备党员,胆子小,不敢杀人,就用马刀在死人身上舔了一点血,回来 验刀。结果被人揭发了,差一点没入成党,硬是把转正期延长了一年。
蚣坝公社最典型的杀人案发生在沿河塘大队,该大队一天之内几乎把本大队的“黑四类”斩尽杀绝!
1967年8月26日上午,沿河塘村笼罩在一片灰白的雾霭之中,往常这功夫早有勤快的庄稼汉在田里劳作了,可是今天,收完早稻的田野,薄薄的地气中,看不 到一个人影,只有一茬茬黑黜黜的禾蔸如大地的汗毛根根乍立。这时各生产队陆续涌出几支队伍。队伍由一些五花大绑的青壮汉子,和一些手持马刀、梭标、鸟铳和 锄头的同样年轻力壮的汉子组成。他们在一条通向山里的三叉路口汇集到一起,看上去就像一支虔诚的求神拜佛的队伍。
“一、二、三、四、五、六……”
大队文革主任贺新昌站在一处高墈上,象点牲口那样,将各生产队捆来的人清点了一遍,21个。又点了一遍,没错,确实是21个。他这才放下心来,命令道:“齐了,出发吧。”
于是手持马刀、梭镖、鸟铳的汉子吆喝着,用马刀拍打着,像驱赶一群即将被杀的畜牲一样,押着这一串五花大绑的人,拐上了左边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眼前的雾岚使他们感到,彼此都是走在一条早已注定的路上,只是不让彼此看到罢了。
沿河塘大队采取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的战略,将有可能暴动的家伙统统搞掉。
三天前(8月23日),沿河塘大队支书周家爱、治保主任贺来昌、贫协主席贺新昌、副支书贺家茂、周瑞成等人5人到公社参加了由公社副书记刘富保、武装部长 曾庆松、文革主任莫家坤等人主持召开的杀人动员会后,回到大队,议了一下,杀还是不杀?怎么杀?意见有没有统一。杀四类分子的事也就拖了两天。到25日, 看到附近大队都在杀人,几个人坐不住了,周支书通知大家晚上到大队部开支部会,研究贯彻公社会议精神的问题。会上,定下一个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战略方 针,先杀“有可能暴动的大老虎”。第二天(8月26日)一大早又召开大队、生产队干部会,具体研究杀人名单,然后各生产队分开讨论,报上各队的杀人名单, 大队会计统计了一下,一共21个。于是立即分头行动抓人。周家爱一再嘱咐大家,注意安全,不能让这些“大老虎”跑脱了。实际上根本不用去抓,出工的钟一 敲,这些“大老虎”一个个乖乖地跑来了,说是“老虎”其实比绵羊还乖,根本不用费力,拿索子一个一个捆起来就是了。
被捆的青壮汉子,神态卑微而平和,对于屈辱的生活,他们早已习惯,这已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谁叫自己投胎时没长眼睛,错投了地富胎!谁都明白出身不好, 你就不再是人了。他们还不清楚今天将被带到哪里去,但等着他们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详的预感,使他们在别无选择地走向绝望,心底不免生出阵阵酸楚和眷 念。他们三步一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寨,那里有年迈的父母,还有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那里是他们的家!有家,日子再苦,生命毕竟还是有意义的。如今 要是这样去了,留下来的亲人们老的老小的小,日子怎么过啊!?
他们也许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至死都没有人问过一句为什么要杀自己。
屠场选在山腰一处叫葫芦岩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大溶洞,夏天有嗖嗖的冷气吹出来,冬天常见缕缕白雾飘出来,黑黜黜的,不知有多深,丢个石头半天才听到落地声。以往他们打柴、放牛时常从这里经过,累了、热了还在洞口边歇歇脚,消消暑,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把这些四类分子(其实大部分是子女)弄到这里来“丢硝眼”是贺新昌的主意。
昨天,大队开会讨论杀人时,有人提出押到后背山上用鸟铳打,有人提出挂一块石头沉河,有人提出下窖眼,这几种办法各有利弊,引起了一些争论。这时,贺新昌 说:“这些办法太损心,麻烦事多。有现成的条件为什么不利用呢?”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有意卖了个关子。等到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什么现成的条件,他才慢条斯理 地说:“我们大队那边的那个山上,葫芦岩那里有一眼很大的硝眼(岩溶性地貌的溶洞),有好几十丈深,把这帮家伙押到那里,打一棒子丢进去,几多的简单。” 大家一听,都说:“这个歪点子可以。”
待到把人押到葫芦岩时,雾气已然散尽,鲜红的日头从两座山峰间艰难地露出头来。一片殷红的东西从那里流出。突如其来的风像一个横蛮的产婆,扯起大块大块云 的毛巾,使劲地揉着山峰那憋得发紫的乳房。众人们一时都静穆下来,仿佛受到某种神圣的点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妻子……想起了人的痛苦的诞生。
贺新昌命令民兵将“犯人”押到洞口边,他代表“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宣判死刑。他的嗓子有点干,声音也有点发紧。被“判”死刑的人们,却出人意料的平 静,呆傻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些在暴力镇压面前早已吓破了胆的人,在暴行和暴行的行施者面前,驯服得象一头头绵羊。叫一个名字,牵一个到洞口, 由负责行刑的民兵用马刀或梭标、棍棒之类杀倒或打昏,丢下溶洞,直到这时,才听到一声凄惨的喊叫。这时,一个名叫何远有的地富子弟,向前冲了一步,跪在贺 新昌面前:“贺主任,你不要杀我,我没享过福,我跟你们一样,受一辈子苦。我有一笔钱,准备结婚的,我都送给你。你救我一命,我喊你做老子,以后我伺候你 一辈子。”
贺新昌说:“远有,我没得办法救你。不是我要杀你,上面喊杀,我不杀你,自己的脑壳难保。”
葫芦岩岩洞,顾名思义,口小肚子大,究竟有多深,谁也没下去过。据说旧社会,村里有伤风败俗或不孝不义的不肖子弟,就在这里按族规下天坑。这时,热腾腾的鲜血已浸透洞口灰白色的石头和石头上的青苔,将洞边的那些绿色的杂草染成紫红。
有人被丢进洞里后,居然没有死,在里面拼命呼喊。贺新昌在洞口窜来窜去,急得直跳脚。不停地叫民兵往洞里扔石头,又叫人搬来成捆的稻草,点烧了扔下去烧。 最后,他还是不放心,打发人跑回村里,拿来一大包炸药,挂上导火索,点燃了丢进洞里,“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过后,葫芦岩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时近晌午,贺新昌象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带着民兵凯旋回村。
日头已经当头,泼下一片灼白的炽热,让人有那么一点亢奋,又有那么一点烦燥不安。大家边走边议论:“年轻力壮的劳力都杀了,留着那些老的小的怎么办?”
到底是种田人,想问题非常实际。这话立即成为众人的中心议题。
“未必还要养五保?那生产队的负担就太重了!”
有人想得更远:“留着小的,长大了要报仇怎么办?”
有人建议:“索性斩草除根,老的小的一起搞掉算了,免得留着老鼠啃仓门。”
贺新昌一想,有道理!赶紧跑到大队部摇电话,向区里汇报请示:“我们大队的任务已完成,二十一只大虎统统搞掉了。现在还留下了三十多只小老虎,贫下中农要求一起搞掉,行不行?”
接电话的是蚣坝区委秘书,他有些犹豫,答复道:“大老虎杀掉是罪有应得,杀小老虎恐怕不大符合政策吧?”
贺新昌见区里似乎不同意杀,也就作罢了。吃过午饭,队里继续有人鼓噪。二队队长周家秀已经把他们生产队的5个小孩关到起,放出话来:“大队不杀,我们自己 来杀。”贺新昌无奈,又打电话向公社请示,公社书记刘富保接到电话,指示:“一个个都给我搞掉。”可贺新昌还是不托底,区里说“杀小老虎不合适”,公社说 “一个个都搞掉”,到底听谁的才是呢?他再次摇电话向区里请示,这回是区委负责人之一叶成虎接的电话。叶书记(团委)指示得非常干脆明了:“全部杀掉。” 贺新昌立即将这个指示通知给各其他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并当即开会布署行动。
日头衔山了。夕照溶进潇水河中,一河的水红得像血。整个沿河塘大队,村里村外岗哨林立。早上杀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家家户户,空气紧张得似乎已经凝固。被杀 者家属,老老小小缩在家里,抱头饮泣,又不敢大声,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招来更大的灾难。有的老人,见的世面多,特别是经过土改,已预感到大限临头,心里反 倒踏实了些,抖抖嗦嗦地从箱子底翻出几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稍微像样一点的衣服穿起,身上弄得干干净净的,准备随时上路。有个名叫张秀姣的地主分子,平时安 份守纪,为人小心谨慎,手脚又勤快,生产队有事,烧茶弄水搞卫生不用领导喊,且热心公益,常与她那个从不多言语、闷头闷脑只晓得干活的丈夫一道修桥补路做 好事。因此,早上往大队拉人时,没有拉他们。此刻,夫妻两个相对而坐,商量着如何去死。丈夫说,他这一辈子没有吃过一只鸡,要能尝尝味,死了也安心些。张 秀姣满足了丈夫的要求,她快脚快手的把家里养的五只用来下蛋换油盐的鸡全部杀了,开膛破肚,仔仔细细收拾干净,做一鼎锅炖了。鼎锅在火塘的撑架上朴朴作 响,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屋里迷漫着诱人的鸡肉清香。鸡炖熟了,张秀姣舀了一碗鸡汤,双手端给丈夫。丈夫双手接了,刚凑到嘴边,又送给妻子让她先尝。就在 这一送一让之间,可怜一口都没喝到嘴里,敲门的声音响了……他们知道自己的时候到了,便放下汤碗,一声不响地站起来。一个民兵揭开鼎锅盖看了一眼说:“还 讲你们老实,临死还作垂死挣扎!”他们一言不发地出了房门。这一对一辈子老实忠厚沉默寡言的老夫妻,至死都没有说一句话!
大队部的禾坪上站满了人。小的哭,老的喊。除了要被杀的人,就是杀红了眼的人。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有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已病得卧床数日,刚被从床上拖起来,老眼昏花,不辩方向,总在问押他的民兵:“都这么晚了,你们要把我牵到哪里去?”
一个手持马刀的民兵见他问得罗嗦,就回答他说:“你儿子判了死刑。生产队养不起你,请你上西天享福。”
有个三岁多的男孩不肯走,哭着要爸爸妈妈。一个民兵哄他说:“你爸妈在山上摘果子,我带你去找。”
就这样,老的用绳索捆着,小的用棍棒赶着,不会走的婴儿用箩筐挑着,哭哭啼啼上了路。
太阳象一个巨大的车轮被猛推了一下,轰隆轰隆地滚下了山坡。高高在上的天空收尽了最后一片斑瓓……夜幕渐渐拉严。没有月亮,星子却又大又亮。秋初了,夜来 有些凉意。远处不时传来狗的狂吠声。几个小孩被这里夜的阴森景象吓得大哭起来,被民兵厉声呵斥,又抽抽咽咽地收住了……一行人跌跌撞撞到了潇水河边的白石 渡。
这一次不是丢岩洞,改“放排”了(就是沉河)。因为实践证明丢岩洞并不省心,麻烦事多多。何况黑灯瞎火地拉起一队人马上山也容易出事,所以经研究还是沉河好。
与上午不同,没有“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也没有宣读“罪行”,宣布“死刑”这一套过场,什么废话都不讲,杀人者也好,被杀者也好,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 事。但是,贺新昌忽然感到有几句话闷在心里,不说出来不痛快,这些老老少少,说到底多少与自己都有点沾亲带故,虽说是“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不走 了”,到底没什么血海深仇,但这是革命的需要,是阶级斗争,上面说了,你死我活,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要反过来杀我们,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干咳了 一声说:“你们也不要怪我。是上面要我杀你们的,怪不得我们!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你们好好上路,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周年。”
说完,指挥民兵将31个人赶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大木船,每人身上吊一块大石头,将船飞快的划到河中间,一个一个,下馄饨一样丢进河里……
一阵浪花,接着一阵浪花,把这些无辜的受害者冲得无影无踪……
月亮升起来了,岸边的山峦反而显得更加黯黑,象一个知道得太多的证人,被毒药塑成了雕象。
据处遗工作组统计,沿河塘大队文革“杀人风”中共杀52人,年龄最大者74岁,最小的才56天。被杀人数占当时大队总人数的8.4%,占全大队四类分子及子女总数的72%。仅有几名年轻的妇女留下来,准备给她们“换成分”。
顺便说说那个56天的孩子和他的家人的故事。他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因为他太小,父母又不识字,更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太不是时候,又没选到一个好成份的 家庭。他是在极度的惊恐不安中度过他人世的56天的。这一天,他蜷缩在母亲张秀华浑身发抖的怀中,睁着两只清亮的大眼睛,看着一群手持梭标、马刀的人(论 辈份他当管他们叫叔叔或者伯伯)闯进家里,拉走了他72岁的奶奶、37岁的父亲,12岁的大哥和3岁的二哥。他拼命地哇哇大哭,凄惨的啼哭声中,一家六口 转眼之间只剩两口。
他的母亲张秀华能幸免于难当然是有原因的。
中午大队研究杀人的时候,同村的蒋癲子提出:“是不是把秀华仔留下不杀算了。”
几个青皮乃崽马上取笑道:“你是不是想呷地主婆的大饽饽了?”
“想女人想疯了,打饿肚主意。”
幸亏周支书理解人,骂那几个卵仔说:“笑什么?你们屌毛还没长抻,晓得什么。屋里没个女人确实作难。这样吧,凡是同意嫁给贫下中农单身公的,可以免死。我们给她改成份。”由于周支书这个土政策出台,村里好几名年轻的“地主婆”保住了性命。
当天晚上,张秀华呆呆地坐在床沿,悄悄饮泣。哭累了的孩子在她的怀里睡熟了,她把孩子紧紧搂住,这是她唯一剩下的命根子。
咚咚,有人敲门。张秀华不敢怠慢,连忙把门打开。蒋癲子笑嘻嘻地走进来,他今年37岁,祖孙三代贫农,由于好吃懒做,人又长得不体面,至今光棍一条。今天 为了保住张秀华这条命,他做了好多工作,现在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他拖起张秀华就要上床。这时,他发现张秀华死死地抱着怀里的孩子。蒋癲子心里一惊, 要和张秀华成亲,留下这个毛乃崽,岂不后患无穷!蒋癲子一把从张秀华怀里夺过孩子,打起飞脚出了门,一口气跑到前不久沉河的白石渡,嗵的一声丢进了河里, “让他和其它亲人一起作个伴”。然后一个回马枪,杀回张秀华家。张秀华早已吓呆了,像个木头人一样由他摆弄。蒋癲子37年来头一回真正接触女人的身体,心 里好激动。他深切的感到,女人真好,女人真有味,有女人的日子真舒服。他紧紧地搂着身下的张秀华,不断地安慰她:“秀华仔,你不要怕,跟着我你就不是地主 婆了,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秀华仔,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第二天,蒋癲子果不食言,考虑到秀华仔过来以后就是贫农了,不能委屈她,让人家以后看不起,一定要明媒正娶。他特地请本大队一个体面的裁缝,包上一包糖上 张秀华那里去说亲。蒋癲子亲手将自己的茅草屋收拾一新,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贴上一副喜联:“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
杀人当晚,沿河塘大队成立了“财产清理小组”,着手分“浮财”。因为搞过土改,这方面有经验,工作井然有序。又从被杀人家拖出几头肥猪,杀了,在禾塘上摆 开桌子大会餐。桌上摆的,当然包括张秀姣家中那五只煮好了而未动筷子的鸡。大队党支部书记周家爱,喜气洋洋地高举酒杯,桌桌敬酒:“今天,我们贫下中农胜 利了!打了一个大胜仗,现在请大家一起喝一杯庆功酒。”周书记先干为敬,仰脖饮了庆功酒,红光满面地带头高呼口号:“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无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万岁!贫下中农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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