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陣子跟沒有相見近十年的聰舅父喝茶. 聰舅父雖然年過八十,卻仍然精神矍鑠,記憶力超強。席間他將自己的平生娓娓道來,聽得我興致勃勃的。可惜的是這頓飯為時太短(前後不足個半鐘),加上酒樓內人聲嘈雜, 更有甚者他的話有時候說來“有頭無尾”的(大概他以為我已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 所以很多時候我只能捕捉到內容的大綱. 儘管如此,聰舅父的故事依然頗為精彩,回來後稍加整理,決定在此記上一筆,算是紀念我們的“舅甥”情誼罷。
我之所以將舅甥加以上括號, 是因為聰舅父其實並非我的親舅父,他是我親舅父(即我母親的親兄長)的太太(我親舅母)的弟弟,我們“無以為叫” , 由於和他的“親戚緣” 來自母家,母親遂令我們叫他“聰舅父”。他生於肇慶,父親是個跑碼頭的生意人,經常往海外經商(由此之故我舅父才得以在新加坡工作期間邂逅舅母),而聰舅父則年紀小小便隨著父親走遍東南亞,如馬來西亞,越南,新加坡等國家。太平洋戰事掀起, 日本攻打新加坡的時候他恰好在那裡, 年輕無知的他根本不懂得害怕, 還夥同幾個同年紀的“小朋友” 蹲在山崗上觀看日軍攻打英軍的軍營,看著雙方槍來砲往的覺得甚為刺激有趣,一點也不感到驚恐. 然而他自己不怕,他父親卻怕得可以,在日本佔領了新加坡不到一個月後,便慌忙送他回鄉。回到鄉下後他名義上是繼續學業,但中國亦正值抗戰期間,哪有什麼正統的學校和教育,師生們之間都是在敷衍敷衍,虛應故事來過日子罷了。
如是者日子便將就的過著,直至抗戰勝利後,他便隨母親來港, 而父親和幾個幼弟卻留在鄉下. 這中間是什麼原委我忘了問聰舅父,又或者他解釋過但我卻聽不到. 照道理應該是一家之主的父親帶同孩子來港謀生才是,為什麼聰舅父的父母卻反其道而行?事實上在那個甚為動盪的大時代,很多家庭的一個決定即鑄造了全家上下的命運。現在回想起來,有人興幸,有人無奈,更多的是唏噓, 然而在這百感交集中,幾十年便如此溜過了。
這裡我想順便帶一筆,簡單闡述中港之間的關卡/入境歷史。很多人以為從盤古初開伊始,香港便設有關卡,審查和阻截大陸的入境客,其實這是大繆不然。中國清朝割讓香港/九龍和租借新界與英國的時候, 條約裡面規定英國政府不可以禁止中國人進入香港, 事實上直至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港之間的關卡可說是形同虛設,除了非常時期(如八年抗抗戰)外,中國人往來香港根本不用什麼證件,說白一點便是“自出自入”. 這個情況直到五十年代初解放後大量難民因為不同原因湧到香港才有所改變。即便如此, 初期來港的難民因為多是“避政治難” 的資本家, 他們為香港帶來大量資金和技術,所以頗受當時的港英政府歡迎, 甚至可謂來者不拒。然而情況很快便急轉直下; 五十年代中期開始,國內政治運動頻繁,每次運動都使大批人被標籤為“階級敵人”. 這些人的“前景” 除了下獄外,最佳的出路自然逃港(當然主要是廣東省內才有這個便利)。另外五十年代後期天災不絕,國內發生三年飢荒,逃荒的難民當然也朝著香港這個黃金地蜂湧而來了。問題是以香港如此彈丸之地,哪能在短時期之內收容得下這麼多的人?港英政府即急忙修築連接中港之間的邊境禁區,以及收緊入境條例,但儘管如此,偷渡入境/強行闖入香港的難民仍是連綿不絕,遂上演了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大逃港” 。這個情況我在早前的網誌"偷渡狂潮" 中有頗深入的描述,各位腦友若有興趣歡迎瀏覽,翻閱一下那段使香港發生著翻天覆地變化的歷史。
還是返回正題說聰舅父,他抵港時大概是五十年代的初期,市面上剛經歷了三年零八個月的蹂躪, 百廢待興,元氣還未完全恢復過來,他幾經辛苦才找到一份在小貿易公司的跑腿的工作(跑腿,即今天的“馬辰席, 即Messenger , 信差”是也). 期間也有人想介紹一些比較正規的工作給他,但這些工作都需要鋪保的,他初到貴境,人生路不熟,沒有人願意為他作保,因此幾年下來,他仍是原地踏步,以這份“辦公室打雜”的工作維生。
然而香港到底仍是個充滿機會的地方,有一天他在街上碰到位長輩,細問之下知道他的境況,很想幫他一把. 他的長輩恰好跟太古有點淵源,幾經人事的周轉下,他終於進了太古當初級文員。太古是當時四大英資集團之一,入了太古便好比得了張終身飯票, 聰舅父當然是喜不自勝。但現實終究是殘酷的,所謂初級文員,說穿了其實只是主管級的跟班,並不正式隸屬於任何一個部門。如此幾年間他在不同部門遊走, 其工作只是從“公司打雜” 轉為“私人打雜”,每天返工便是名副其實的“跟出跟入”,為老闆打點各項公/私人事宜. 他印象最深刻的其中一位老闆是個書癡,每到午飯時間便喜歡帶著他逛書店,而且每次都滿載而歸。這可苦了聰舅父,因為他除了沒時間吃午飯外,還要捧著大疊細疊的書,隨著老闆打道回辦公室,這在秋冬季節天氣較為涼爽還算可以,若在炎炎夏日走大半個鐘回去,那滋味真的不太好受。
幸好苦盡甘來,太古在六十年代正式設立船務部,聰舅父亦以資深文員的資格被調往船務部,並在此間工作了三十多年,直至退休為止。船務部的工作其實頗算優差,一則上班的地點在中環太古大廈,初期他的辦公位置即面臨維多利亞港(這當然不是因為他位高權重,只是方便他可實地察看船隻是否已正式到港停泊而已),但這都夠他樂上了一陣了。另外船務部的位置頗為超然,在集團內雖不是最賺錢的部門,但郤甚受尊重(也許這是因為太古以遠洋貿易起家的緣故罷)。聰舅父在船務部幹了三十多年,以主任之職退休,職位雖然算不上怎麼樣高,但累計下來的退休金尚算不俗。現在他閒來與眾舊同事茶聚,或者返大陸探親,其生活比我們這班“後生仔” 不知悠遊多少倍。
聰舅父的個人狀況有一椿事讓我感到頗為訝異的,那便是他終生未婚,至今仍是獨身的(我還依稀記得他年輕時母親好像為他介紹過對象,不知何故竟不了了之)。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家累甚重,而個人的責任心太強所致。聰舅父年輕時奉母來港,擾攘了好幾年才在太古找到份較為穩定的職位,再捱了很多年才正式在船務部“落腳”,算是事業初有成就. 但他的一份薪金,除了供養在港的母親外,還要照顧鄉間的老父和幼弟,這個負擔不可謂不沉重。聰舅父的兩個弟弟在七十年代相繼來港,其詳細情況我不甚了了, 但可以想像得到:聰舅父定必竭盡所能去照顧他們,讓他們能在香港立足,生活。舊式的中國男人便是如此,像我父親那一輩的人,一生勞勞碌碌;為的是自己家人能有瓦遮頭,能有安樂茶飯,至於己身如何辛勞,要作怎樣的犧牲,則從來不在自己考慮之內。我想以聰舅父當年的條件(在大洋行當文員),要找個對象結婚該一點也不困難,但他可能太顧念家人,怕自己若結了婚, 便不能全神貫注地照顧他們(起碼薪金需要一分為二,一半予妻子,另一半予父母,弟妹),權衡下才放棄個人的幸福。當然上述的說法只是我個人的推想,但上一代的香港人,誰不是先家後己的?
聰舅父讓我想起四表姐。聰舅父不是我的親舅父,四表姐卻是我的親表姐,但年齡和我卻相差至少二十年。我祖母繁殖力強,生了十個子女,我父親出生最晚,排行第十,而四表姐則是二姑媽的長女。在上一輩的巨大年齡差距大因素下,我們“年輕的一輩” 年齡差距自然也很大。如此這般,我四表姐的年紀和父親便相去不遠。
聰舅父是我母親家的親戚,而四表姐卻是我父親的親戚,兩個人可謂“大纜都扯唔埋",為什麼聰舅父會使我聯想到四表姐?原因很簡單,他們竟不約而同地住在大坑的同一幢樓內,所以每次發起要探其中一家的時候, 我們都是順道造訪另外一家。我小時候很奇怪,為什麼一個是舅父,一個是表姐,但兩家人卻互不相識? 母親只是簡單的答道:“舅父一定要和表姐有關係的嗎?" 如此模糊不清的答案,使這個謎團迷惑了我十幾年,直至成年後才了解當中的原因。
四表姐在我童年的印像中是個頗為獨特的親戚; 父親算是勞動階層,與他往來的朋友,行家大都是穿得頗為隨便,有些甚而是“爛身爛世” 的,但四表姐跟他們截然不同。她每次來我們家坐的時候,都是穿著著極為剪裁得宜的旗袍,說話也是陰聲細氣,連吃下午茶的姿態也很是幽雅,給我的感覺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現在回想起來,這個喧鬧的世界,凡屬於有氣質的,如雪花之下降無聲,如幽蘭之綻放深谷,必然寧靜無聲,但卻留有餘韻。四表姐予我的印象正好像深谷幽蘭,雅緻不群.
四表姐之所以吸引我的地方在於她不平凡的人生。我懂性之初,已知道她是某大公司經理的四妾侍. ( 我直至今天仍不清楚,我們之所以稱呼她為四表姐,是因為她排行第四,抑或她是四姨太) 。由於她入門最晚,順理成章地也最得寵,但估計也正因為得寵,而惹來很多麻煩和是非. 各房爭寵引來是非不斷的情況我們在電視看得太多了,相信這些風風雨雨在現實中並不罕見,我且舉以下事實便可見端倪:我記得童年時母親帶我們去探訪四表姐時,都要先拜訪“大房”,“二房”,“三房” 才可與四表姐見面. 規舉如此森嚴,不難想像她日常生活是如何“步步為營” 的了。
上面說過四表姐是家裡妻妾中最得寵的一個,但得寵換來的是沒有自由的生活。我還記得她每次來探訪我們,他的丈夫總是跟著一起來, 與其說是恩愛,倒不如說他不放心年輕的妻子遠離自己的視線而已。由此之故她每次來訪我都感到有點不對勁; 這個男人年紀明明大她如許多,偏偏卻是她的丈夫,這還罷了,我們還不可稱呼他為表姐夫, 要叫他"連先生” (連先生是假名,不是真名字)。我想之所以喊他“連先生”,一則是因為他還有其她妻妾,二是年紀相差太遠,叫表姐夫有點不配合“人物性格”。
我其實對四表姐的認識不深,正因為這個不知道, 令她在我心中留白的幅度很大,從而使我對她的人生,性格,遭遇有很大的聯想; 她經歷了多少委屈,辛酸,受過幾多挫折,打擊,從而委身為人妾?我無從得知,那年代的人都很內斂,她應該不會(也不可能)隨便向人傾訴(我母親可能知道一點,但也不會怎樣跟我說). 我只知道,因為她的緣故,她的弟弟都得到不俗的照顧,譬如她的二弟(我們叫他聯表哥, 聯表哥也是個假名)在她住的附近開了間辦館,其三弟也在辦館內工作,由於這家辦館開在往四表姐家中必經之路,每次我們往探訪四表姐經過時,聯表哥都死拉活扯的要送我們一些糖果,餅乾等,讓母親感到很是為難。我在想,四表姐之所以嫁為人妾,很可能是因為五、六十年代生活艱難,她一個女孩子帶著幾個弟弟來港,如何能獨力照顧他們,給予他們良好的生活條件?最終她選擇了犧牲自己的幸福,使弟弟們得到豐足的生活。聰舅父,四表姐這批上一代的人都選擇將家人的福祉放在第一位, 寧可放棄自己的幸福. 偉大嗎?他/她們倒不覺得,可能在他/她們的基因裡面,早已種下了這些先人後己的特性。
而今,四表姐早已不在人世,她的一雙子女亦已移民離港;她的一生亦在眾弟弟的豐足,子女的正常成長(這個其實也不容易)中圓融. 花落無聲,雪飄無痕,且讓這篇網誌為這位可敬的女性在紅塵中留下一片鴻爪,一點遐思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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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 西環的黃金歲月 提供以上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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