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國內的歷次偷渡潮的背景和過程, 我在早前的網誌 “偷渡狂潮”中已畧作描述, 這裏我只想作一些側面的資料補充. 港英當局從 1961年3月開始實施新身份證申請政策(俗稱“抵壘政策”). 新政策規定:凡成功抵達市區而又具有工作能力的人都一律發給香港身份證, 實際上變相地承認了非法移民的合法化. 這個政策對於非法入境者來說無疑就是“大赦令”, 對逃港風潮可稍謂火上加油, 也直接助長了偷渡客的”士氣”, 使偷渡潮愈演愈烈. “逃港”的高潮發生在1962年的5月份, 因此當時的香港媒體以“五月大逃亡”來形容這場偷渡潮. 至80年代初, 中國內地居民偷渡來港人數不斷增加, 香港政府有感不勝負荷, 遂於1980年10月23日宣佈撤銷抵壘政策. 在當日以前已來港的內地非法入境者, 可在3日(1980年10月24日至26日)寬限期內, 登記領取香港身份證, 當日後抵港的偷渡者, 則會被立刻遣返內地 (亦即俗稱為”即捕即解政策”). 政策公佈後, 數以千計偷渡入境者, 在寬限期內到位於金鐘道的華人延期居留辦事處, 日夜不停地辦理登記領取香港身份證, 蔚為奇觀. 1962年的“五月大逃亡”是“明報”的轉折點, 在此以前明報只是一份不大起眼的報紙, 無論在名氣和銷售量都充其量算是一張二線報紙, “災民逃亡潮”徹底改變了明報的命運. 這年從這年2月起, 從廣東逃亡到香港的難民漸漸形成規模. 到了5月, 每天都有數以萬計的人湧入. 這場突如其來的逃亡潮讓港英當局手足無措; 以至焦頭爛額. 報紙以報導新聞為天職, 面對這樣有社會影響, 甚至轟動全球的大新聞, 傳媒們又怎能保持沉默。“明報”本是一張持中立原則的報紙, 不想得罪任何一方, 包括大陸政府, 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最初沒有怎樣報導這個新聞. 然而逃亡潮逗逕自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被困在梧桐山一帶的難民越來越多, 港英當局一籌莫展. 整個明報採訪室都沸騰了, 記 者們從邊境帶回來的消息和慘况灑滿在編輯部的桌子上, 。港聞版編輯不斷的問:“登不登這消息?”幾乎每個人都對這樣的大消息也不登表示不滿. 經過連日的心思交戰, 明報老板金庸終於下決心予以大篇幅的報導. 5月8日, 明報首次以“爺娘子弟哭相送塵埃不見羅湖橋”的標題在頭版頭條刊出新聞. 5月11日, 報社內的骨幹記者幾乎空群而出, 前往第一線; 沙頭角, 粉嶺, 元郎, 羅湖等難民聚集的地方採訪, 了解移民真實的生活, 心態, 並拍攝了大量照片. 這是“明報”創報三年來, 首次大規模的採訪, 也是第一次與幾家大報硬打硬拼, 爭搶新聞. 5月14日, 金庸安排龍國雲等幾個記者前往沙頭角梧桐山採訪, 梧桐山幅員廣闊, 橫跨香港新界與廣東惠陽淡水, 每天有幾千人從那裡偷渡到香港. 由於香港當局出動大批警察攔截, 造成大力偷渡者聚集在山上, 人聲鼎沸, 一片混亂, 暴亂似乎將要一觸即發. 記者在山下看到許多老弱婦嬬的偷渡客跌傷, 患病, 水盡糧絕, 她們以吃樹皮, 木蕈充饑, 實情是坐以待斃. 5月中連續一個星期, “明報”的頭版幾乎都是有關逃亡潮的圖文並茂的報導. 5月15日,金庸發表了有關逃亡潮事件的首篇社評“火速!救命! - 請立刻組織搶救對上梧桐山”,他寫道:“最寶貴的, 是人的生命!最大的仁政, 是救人性命!”這是他受到讀者注意的第一篇社評, 也奠定了日後”金庸社評”的金漆地位. 與他的社評相呼應的, 是陳非的特寫“梧桐山上慘絕人寰”. 以“明報”當時的人力,物力, 本來根本無力與大報相比; 但金庸執筆的社評獨闢蹊徑, 寫來情文並茂, 在新聞報導之外, 引起了讀者的共嗚 (這可能與他唸的是專業是外交, 因而看事度情都能以較濶的視野觀之有關) . 在“巨大的定時炸彈”一篇社評中, 他寫道:“香港政府目前所採取的對策, 我們可以想像得到, 在決策人自己, 也是相當痛苦的. 至於在邊境執行這決策的軍警人員, 當然也是很難受, 很不愉快的. ......事實上, 這件事好比一個巨大的定時炸彈, 警方人員正在小心翼翼全神貫注地設法移開, 是否能夠安全解決, 現在尚未可知. 萬一處理稍有不慎, 以致爆炸開來, 那麼全香港320萬居民就要受到極大的災禍. 我們如果單憑一時感情衝動, 反而去和搬移定時炸彈的人為難, 豈非危險之極?“ 接著,他又發表“協助警方, 共度難關”; “巨大的痛苦和不幸”等社評, 第一次公開批評了中國政府對“逃亡潮”熟視無睹, 採取冷漠的態度. 他進一步分析,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大的“逃亡潮”, 是因為“連續三年來中國大陸上的災荒, 糧食發生嚴重困難。”這些批評也埋下了“明報”與“大公報”等左派報紙矛盾的種子,成為日後論戰的伏筆. 面對逃亡潮事件, 金庸從開始的不聞不問, 怕惹事端, 到後來全力以赴, 作出熱烈的回應, 有人認為是他在社會變動中學到的生存伎倆, 也有人認為是他的讀書人的知識分子心態使然. 同時, 他在明報刊出啟示, 呼籲社會各界捐資, 捐物, 救助難民. 從 5月13日起, 他讓明報記者每天運送一車食品到邊境分發給難民. 明報的呼籲得到了廣泛的回應, 不到一星期, 就籌集到一千五百元港幣及大量日用物品, 各界的捐款和物資還源源不斷地送到明報, 報社堆滿了捐贈物品, 全體員工忙得透不過氣來,狹窄的報館彷彿成了一個小小的救援中心. 這個情况要到了5月19日香港當局禁止他們進入邊境才暫停. 當時,“星島日報”, “華僑日報”等都大力報導了逃亡潮事件, 但對難民的實際救助遠不如“明報”. “明報”因為“凸現了人道主義和個性”貼近讀者, 出現了希望的轉機. 在香港的報叢中脫穎而出, 剎那的光芒甚至讓所有的大報都黯然失色, 幾乎一夜之間就讓香港市民刮目相看. “明報”終於度過了慘淡經營的三年創辦期, 每天的發行量迅速超過了三萬份, 5月份的平均日發行量達三萬一千零六十八份, 不久就突破了四萬份. 1962年6月17日起, “明報”每星期增出“自由談”副刊; 從國家大事, 香港興革, 賽馬電影到飲食男女, 無所不談, 以“不偏不倚, 公正無私“為標榜, 力圖辦成一個開放的公共園地, 因為它 ”濃厚的書生色彩“, 而深受知識分子, 尤其得到那些離鄉背井, 從大陸出來的知識青年的特別鍾愛. ”自由談“的出現, 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明報”的報格, 使“明報”從一份側重武俠小說, 煽情新聞和馬經的小報, 迅速一躍而成為一份以新聞, 評論為主, 為知識分子所接受的大報. 當然, 金庸在此次報導大逃亡潮與當時左派結下的樑子, 發展至67年暴亂使他成為左派們的第二號暗報殺對象, 以至他不得不暫且離港避走他鄉, 然而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另外, 下面是網友”加倫”君的真實經歷, 讀來頗有觸目驚心之感: 山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也不盡是逃亡者, 其中有些是香港居民, 他們來到山頭尋覓親人. 我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 跌跌撞撞的在山頭上四處奔走, 手上舉著一個寫著名字的牌子, 一邊用鄉音叫喚著被尋覓者的名字. 原來他接到鄉間的書信, 兒子已經在十多天前起程, 參加了逃亡者的行列, 但至今仍無音訊. 這位老人家愛子心切, 便每天都來到梧桐山上到處找尋, 希望能與兒子相會. 公路旁邊停滿了不少汽車, 阻塞著來往交通. 這些人有的是來看熱鬧, 有些人是來接應親人; 要勞動警員向他們發告票, 才把這些違例停泊的汽車嚇走, 但這邊剛趕走了, 那邊又停滿了一大堆汽車, 使到發告票的警員疲於奔命. 天公好像故意與逃亡者為難, 天色陰晴不定, 有時是烈日當空, 忽然傾盆大雨. 梧桐山上都是草叢, 樹木不多, 逃亡者想找個遮陽避雨的地方都不容易. 烈日當空時, 他們被曬得頭焦額爛, 傾盆大雨時, 雨水迎頭淋下, 就算想找個乾爽的地方躺下來也不可能. 有些人便因此患病, 倒臥地上, 痛苦呻吟. 觸目所見, 這裡豈是人間, 簡直如同地獄! 為了堵截成千上萬的逃亡者, 香港政府不但出動了全部警察, 還派出大量尼泊爾士兵來協助, 甚至連輕型鐵甲車都派上了用途. 由於恐怕逃亡者情急之際會冒死反抗, 以致與軍警發生衝突. 上層下令, 軍警雖然攜帶槍械, 但只能是“空槍上陣”, 那就是不許攜帶子彈, 最大的武力只能使用警棍. 這樣的處置十分明智, 這一場驚天動地的浩大逃亡潮, 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生過暴力衝突而引致傷亡事件. 香港政府處置那些逃亡者, 採取即捕即解的緊急措施. 也就是說:逃亡者被拘捕後, 便立即用警方那種有鐵絲網的囚車(香港人稱為豬籠車), 把他們送出邊境. 這些人到了深圳那邊, 當地政府也不為難他們, 任由他們自由散去. 因此, 有些出師未捷的逃亡者, 心中不忿, 再作崔護重來. 有些警員具有同情心, 遇到英借警官不在身旁, 便打手勢招呼逃亡者趕快衝下山來. 他們不但當作視而不見, 還低聲催促那些逃亡者:“趕快走, 趕快走!” 當時, 香港政府定下了一條很有趣的規例; 這些越境而來的逃亡者, 如果能夠躲避過軍警的堵截而進入了市區, 以後便不加以追究, 而且呼籲他們到各區警署報到. 憑著警署發給的報到紙, 便可以前往人民入境事務署領取身份證, 承認他們是香港的居民. 可是, 若是在邊境被截獲, 那就很對不起了, 警方便會即捕即解的把他們送回華界那邊去. 由邊境通到市區的公路上, 警方也設立了不少關卡, 所有路人和汽車經過, 都要查看身份證. 因此, 不 少逃亡者即使能夠越過邊界, 但要進入市區, 也是不容易的事. 由於連日來經過報紙連篇累牘的報導, 激發了不少市民的同情心. 有些駕車去邊境觀看熱鬧的人, 在歸途中也會接載一兩個逃亡者. 他們先把逃亡者載到上水墟去理髮, 然後換過預先帶來的衣服, 把逃亡者打扮得像個香港人. 其實, 警察一眼就可以把他們辨認出來, 因為連日飽嚐日曬雨淋, 膚色特別黝黑. 但警察也有同情心, 往往當作看不見, 任由他們通過. 在偷渡潮的高峯期, 中文大學的師生特地組成旅行團, 乘搭旅遊大巴到邊界去, 回程中便夾帶了多位逃亡者. 因為車身上掛著中文大學旅行團的布條, 軍警便不截停檢查. 有些懂得門路的市民, 會通知逃亡者不要乘搭公共汽車, 要改搭火車進入市區,因為警方不會搜查火車, 也沒有在火車站設置檢查關卡. 有一天我沒在家, 有人打電話找我, 留下了電話號碼, 說是有很緊急的事情. 我立即打電話過去, 接電話的人說:“我的親戚從邊界出來,說你的親人來了, 請你馬上來我們這裡聯絡!”接著他說了地址. 我立即趕到九龍油麻地, 那是一間小型的修車廠. 我走上前去詢問, 一位正在修車的師傅指著門口坐著的一名鄉婦說:“她是我的親戚, 住在古洞村, 你問她便可以了“ 那個大約有五十多歲的鄉婦, 交給我一張字條, 上面寫著我家裡的電話號碼. 她說:昨晚半夜有個年青人門, 向她討水喝, 說是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她把他收藏在牛棚的乾草堆裡, 給他飲食. 那個年青人把這張字條交給她, 請她幫忙打電話聯絡他的親人. 鄉村沒有電話, 她只好到市區來找親戚幫忙. 我認得出這是姪兒的字跡, 便問她怎樣才可以和這 個人見面?她說我可以跟隨她回家. 由於我巳經聽過很多偷渡客如何進入市區的故事, 便立即在附近商店買了衣物, 跟隨著鄉婦乘搭公共汽車去到上水墟, 再轉搭小型客貨兩用車去到古洞村. 在牛棚裡和姪兒見了面, 恍如隔世. 幸好有先見之明, 買備了衣服和鞋子. 因為他在爬山越嶺時, 衣服巳被樹叢荊棘勾破, 鞋子也在坭潭中泡了湯. 姪兒換過衣服鞋襪之後, 我們便向鄉婦告別. 臨行時, 我把百元鈔票遞給她, 作為彌補她來報訊所花的車費. 但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 這位好心人的義行, 使我敬佩不巳. 在乘搭小型客貨兩用車去上水墟時, 我的心情十分緊張, 恐怕中途會遇到警方的檢查關卡, 那就會功虧一簣了. 幸好一路安然無事. 到了上水墟, 我把弟弟帶進理髮店, 修剪他的那頭亂髮. 理髮師傅笑著說:”這幾天來, 生意好到不得了, 到了深夜還不能夠收工”. 從理髮店出來, 竟然幸運的遇上了救濟車. 我把姪兒拖上車, 對上面的人說這是剛從那邊過來. 他們都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但這時候派發救濟品的工作還未完畢, 姪兒便也在車上幫忙照應那些救濟品. 在回程時, 有幾個警員在公路上查車. 我心裡想:麻煩來了!救濟車停下來, 原來他們不是來檢查, 而是向我們討些水喝. 嚇得我要掏出手帕來, 拭抹額上的冷汗. 因為警方規例, 警員出外執勤時, 身上是不許攜帶 分文的. 就算有錢, 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 方, 也買不到吃喝的東西. 警方雖然有飲食供應 車, 但因為要照顧太多警員, 有時不免會有疏漏. 這幾個警員巳經有大半天沒有喝過茶水, 當然更沒有吃過東西. 他們倒也機靈, 知道我們的救濟車內, 必有食物和 茶水, 便在公路上伸手攔截. 他們笑著說:要求我 們把他們當作難民, 給予救濟. 此時, 我們也哈哈 笑起來, 不但遞上水, 還送上麵包讓他們充飢. 當我吩咐姪兒向他們遞上麵包, 心裡也覺得好笑. 這幾位警員, 怎麼會想到向他們遞上食物的年青小伙子, 竟然就是他們要拘捕的對象呢? 有關國內的歷次偷渡潮的背景和過程, 我在早前的網誌 “偷渡狂潮”中已畧作描述, 這裏我只想作一 些側面的資料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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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 西環的黃金歲月 提供以上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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