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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嶺愈行愈遠

cujhnk 於 2018-08-21 11:47:09 發表  |  累積瀏覽 109

分類: ;地區:太和
十三歲之前,我見過的最大的集鎮,最繁華的都市,那肯定是一個叫做“界嶺”的地方,湘北山地上最後一個公社政權所在地。雖然那個地方用現在的穀歌地圖能看清全景,但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國所有出版的地圖冊上,肯定是找不到這個地名的。儘管當年我不知道我比許多同齡小夥伴要幸運得多,我不但可以知道那個地方,還可以經常去到那個地方,感受它的繁華和重要,然而,而今回想起來,我不得不感歎,在當年頭頂天空簸箕大的夫人寨山腳下,我比小夥伴們多了那麼一點點與外面世界接觸的機會,可以經常到這個繁華地走動,在人生記憶之初的重要位置上,深刻“界嶺”二字,這完全是拜我的母親所賜。因為母親出生在界嶺,雖然界嶺這座“繁華”重鎮留給母親的是苦難的成長記憶,然而,我小時候對那個地方的嚮往和喜愛,以及幾十年之後,每當我回想起兒時見過的界嶺,那些美妙的、溫馨的片段,就像記憶裏開出的花朵,每一朵花的後面,都有一個親愛的身影,一張親密的面孔。

湘北山地的童年,全世界就是頭頂的那片天空,東起界嶺,北環夫人寨,西遊天供山,南下五裏山地之外,順著一條小河的流向,傳說可以尋到盛產魚蝦的大河。螢火蟲飛舞的夏夜,坐在家門口,舉起小小的腦袋,順時針轉一圈通渠,向鬼怪精靈出沒的神秘的夜空探尋,南邊,西邊,北邊,山脊與天空連接的弧線裏,我不能破壁而出。只有當我的小腦袋轉向身後的土牆,眼睛越過青瓦屋脊,越過屋後的翠竹林,思緒和驚喜就會一路狂奔,向東,停在界嶺這花花世界。

母親無事無由不回娘家,因為娘家裏早已沒有了她的父母,她從小棲身於她父親的兄弟家裏長大,家裏有一個堂兄。母親的娘家雖然不親不勤,卻是她唯一可以走動的地方,也是我同弟弟妹妹們從小寄予了親密和溫暖的所在。每逢農曆節氣,一大早,我們幾個小孩子比爸爸媽媽還起得早,一家人換洗梳妝打扮周正之後,爸爸媽媽還沒有出門,幾個瘦弱的小傢伙就已經像離弦的箭,飛一樣沖出家門,繞過庭院左邊的菜地、水塘,跑上了屋後的山嶺。屋後山坡上的野山雞暮地驚覺,舉著長長的大尾巴遁入松樹林,樹叢裏正在展示婉轉歌喉的斑鳩鳥憋住幾個高亢的音符,撲棱著翅膀飛到密林深處。在我們家屋後的山嶺上,是一條從北面山腳下延展而下的黃土路,沒有大人或大孩子跟隨的時候,我們小孩子大多不敢擅自跑到這條嶺上來玩痔瘡 血。路上有漂亮稀奇的鵝卵石,今天要去界嶺走親戚,我和弟弟妹妹們只撿了幾個,裝在衣服口袋裏,看到爸爸媽媽已經快爬上山嶺了,便再一次像幾支射出的箭矢,順著下山的斜坡路,沖下山嶺。路邊的夏枯草長出一叢叢天空一樣的藍色柱形花朵,蜜蜂與蝴蝶在花朵上嚶嚶的飛舞,采探。嬌豔的路邊黃在坡地上連成一大片,像鋪展在那裏的金色毯子。這些都不是小孩子們現在的興趣所在,我們的目的地是界嶺,只有界嶺,太陽每天升起的地方。

湘北山地上沒有直線道路,只有波浪線,一道道山嶺是左右搖擺的波浪線,從此山嶺到彼山嶺是起起伏伏的波浪線,大人孩子走在路上,遠遠的看去,是一個個移動的彩色點。此刻,我和弟弟妹妹,迎著朝陽,一路小跑在起伏的山嶺山下,像一群追逐海浪的鷗鳥,時隱時現。走著,跑著,遠方有火車嗚嗚的長笛聲劃破湘北山地的寧靜,媽媽在身後大聲地喊,叫孩子們等她和爸爸一起過鐵路。現在,在出門離家兩三裏山地的鐵路這邊,一家人第一次整齊地站在一起,站成一橫排,不約而同地舉起雙手捂著耳朵,瞪大眼睛數著呼嘯而過的綠色車廂。十八節!二十節!二姐和三姐爭論起來,直到經過又一段下坡路,來到一條三四米寬的河邊。汛期的時候,這裏只有大人才敢淌水過河,現在是端午節,河水只有一米寬,兩邊的大青石板與河水下麵清晰可見的鵝卵石告訴小孩子們,脫下鞋子,挽起褲腿,手拉手就可以過河了。在河的對面重新穿上鞋子,將褲腿放下,拉扯周正,繼續往前行,繞一個彎,在將要經過一戶常年養著一條大黃狗的人家時,小孩子們不約而同臉上露出懼色,屏息斂聲,誰都不敢驚動大黃狗,儘管後面有爸爸媽媽跟著。兇惡的大黃狗今天可能開小差了,居然真的沒有發現過路的行人。當我們脫離危險的時候,幾乎不約而同地把手放進衣服口袋裏,摸了又摸在山嶺上撿的石頭。

一路小跑,地勢越來越高,坐落在對面一座小山坡下正在冒著炊煙的人家,就是媽媽的出生地了,那裏有長輩親人,舅舅家與我們年齡相仿的表姐弟妹們漂亮又乖致,舅舅喜歡我們遠道而來,瘦得樣子青黃不接的親人,一口一句“外甥、外外”的呼喚佐敦通渠,落座,洗手,吃茶,噓寒問暖。舅舅家屋後的翠竹林沿坡生長,一直長到嶺上的大路邊,這條山嶺路明顯比我們家後面的山嶺路要寬闊、光亮,因為它的對面,隔著幾塊菜地和一塊水塘,比這裏地勢稍稍高一些的地方,紅色磚瓦砌成的房子連成長長的一條線,這繁華重鎮,就是界嶺。

一條長長的、敦實的山嶺,起自北面的群山腳下,順勢向南,地勢在波浪樣起伏中緩緩而下,嶺脊上約兩三米寬的街道兩邊,是或線段、或點一樣斷續相連的磚牆房子,房子的門都是面向中間的大路對開。房頂覆著魚鱗一樣的青瓦,有屋脊。房子裏面經常看到衣著與農人不一樣的男人女人出入,現在想來,他們是吃公糧的公社幹部。他們走路的姿勢很氣派,男人挺胸抬頭,手裏夾著香煙;女人衣著光鮮,人在街上走過,空氣裏留下雪花膏的香氣。

我小時候雖然心理活動活躍,但卻是一個地地道道膽小又害羞的女孩,對陌生地方人物的觀察實在是很少,舊時的界嶺,關於它的建築和在那塊地上活動的人物,而今在我的腦海裏,只有一些模糊的輪廓。現在,我順著時間的長河按圖索翼,也很難還原它的樣子。不過,我的人生記憶深處,記憶最初的地方卻留著幾個關於界嶺的深刻的記憶點。有人記得麼?那個商店,在界嶺重鎮的中央位置,它坐西面東,落座在街道的西邊,背身幾乎正對著我舅舅家的屋脊。商店南北兩扇門,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你從哪一扇門進去,都能看見商店的地上鋪著兩張粗糙堅硬、帶著毛髮的整張牛皮,有黃牛牛皮,有水牛牛皮。牛的頭部、四肢、尾巴一樣都不少,牛皮成匍匐狀趴在商店的地上。我每次進去看見了,都不敢靠近,更是不敢上去踩一踩。想在想來,想必當時把牛皮鋪在人來人往的商店裏,就是希望人們多踩的麼?否則何為?越過碩大的牛皮,是一排長長的櫃檯,櫃檯鑲嵌著玻璃,玻璃櫃子裏面陳列著那個物資貧乏時代大城市裏也不多見的物品。吸引小孩子眼球的是小日記本、鋼筆、圓珠筆、連環畫書、新華字典、成語詞典等學習用品,還有綢子做的頭繩、橡皮筋、梳子、蛤蜊油、雪花膏、花手絹等臭美用的物品。女人們去了當然還要在這裏看看一軸軸的花布,塑膠底的鞋子,熱水瓶、煤油燈、香皂肥皂、瓷缸子、針線等等,都是農家難得一見的稀罕物件,大多時候只看不買。男人們也不舍得買櫃檯裏的香煙,打幾斤煤油稱一包紅糖、粗鹽、一把包著“玻璃紙 ”的糖果,回家哄女人和孩子開心。

在界嶺有過大飽口福的記憶很深,很香甜。我祖父的最小兄弟,就是我的么爺爺,是界嶺公社食堂的廚子或者幫廚,他個子不高,脾氣和善,喜歡說話,說起話來有點結巴,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像個彌勒佛。我在四五歲甚至還要更早的記憶裏,清楚地記得媽媽帶我去到么爺爺的食堂裏,吃過么爺爺笑眯眯的遞過來的米糕,這種白白胖胖軟軟甜甜的好吃的東西,當年可能只有公社食堂裏才可以吃得到。另外還有一次,大約我六七歲的時候,我的奶奶家裏住進了一個下鄉幹部,是一個美麗年輕的胡姓女幹部,說話口音與我們有很大區別,話不多,人不管走到哪里,身上都飄著雪花膏的香味。胡幹部後來回到了界嶺公社的駐地。有一天,大約是春節過後,我還未出閣的小姑姑帶著我去界嶺,我們找到了胡幹部的宿舍,胡幹部熱情地接待了兩個闖入的“故人”,一個剛剛長大的大姑娘,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小姑娘。她給我和小姑姑一人盛了一碗炒麵,又從一個玻璃瓶子裏挖了兩大勺豬油加在炒麵碗裏,這還不算,又從另一個瓷缸子裏盛了兩大勺紅糖,扣在豬油上面,然後用熱水瓶裏的水給我們沏面。後來我不記得我和小姑姑是怎樣吃完香噴噴炒麵的經過了,卻一直記得那年的春天,從年輕美麗的胡幹部的宿舍裏出來,在她住的房子後院裏,我看到過一樹白亮亮的梔子花。若干年之後,在我初離開家鄉的那些年,那樹耀眼的梔子花時常出現在異鄉的夢裏。

上面我所記述的界嶺舊事,來自我人生有記憶的初始歲月裏,大約四五歲或者五六歲的時候,間雜著一些七八歲時的記憶。那條從我出生的家到界嶺的這條大約五六裏山路,是我人生走的第一條長路,從我出生的家走到界嶺,是我人生到達的第一個遠方。人之初,混沌未開,彼時的懵懂孩童何曾想到,就是在界嶺這個神秘的地方,早就隱藏著一只無所不能的大手,它只消點燃一根火柴,就把我從已經與我的童年剝離的界嶺再次割裂,將我送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我自從八歲開始,被家族力量第一次改變命運,我不再與原生家庭一起生活,理所當然地,我不能再走媽媽的娘家了,對於一個山裏未成年孩子來說,已經沒有機會再去界嶺了,其後的三五年時間裏,果然沒有在記憶裏留下有關界嶺的人和事。十三歲那年深秋,我的父親拿著我叔父的一封來信,去界嶺找一個姓丁的管理戶籍的幹部,他是我叔父的朋友。父親與丁幹部說明原委,丁幹部當著我父親的面給我填寫了一張新的戶籍登記紙,然後,他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那頁屬於我的原始戶籍頁。從此,界嶺再不屬於我。此後經年,我偶有幾次踏上界嶺的時候,只是作為一個被故鄉放逐的遊子,怯怯地路過。彼時,在我的心裏,與界嶺橫亙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溝壑;我的眼裏,我兒時最親密最重要的嚮往之所在,我周身奔湧著的血脈生髮地——界嶺,早已像母親一樣,愈行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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