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靠大洋路中央的阿波羅灣（Apollo bay)，假裝絲毫不懂下廚，暗自享受三個女生為我煮飯的時光。也不全然是假裝，來到澳洲，一盆盆的意粉、一罐罐的肉醬、一大堆陌生的絞肉，只懂廣東家常菜的我，只負責切洋蔥。她們負責一點，我負責大部份，因為洋蔥很刺激，切洋蔥會流淚，一邊切一邊抹淚的我，眼睛刺痛，看不清楚。隨意切成兩半，剝皮，推推推推，成了洋蔥圈。
從前切洋蔥，不曾流淚。未試過坊間傳言的流水切蔥法、橫紋切蔥法，拿起刀來，隨便切。反正廚房是我的天地，在香港那狹小的連轉身都必需小心翼翼，以免刀具亂砸的廚房裡，我順手拈來，每日辛勤，換來一雙少年罕見、引以自豪的主婦手。
朋友去年遊日，返港送我一支主婦手藥膏，日本製造，效果顯著。朋友忘記我的主婦手多年前留台灣已經不藥而癒，眼前新相識的台灣女生自然不知道我曾患此病，她們利落合作，煮湯煮肉醬意粉。一日旅程下來，在朋友堆中忙碌原本最忙碌的我，變成最閒最無謂的角色。
我們四人，素未謀面。某日逛背包客棧，發現一帖，徵人遊大洋路，推文回覆，粗略討論數次，約定出發時間地點，路線未知，行程未定，車子轉眼間就駛離墨爾本巿區。
維多利亞洲南岸的大洋路，有一個或許刻意，或許偶然的代號--b100。沿巿區M1公路，直走到海邊，不知不覺就會駛上b100。GPS導航壞了，剛自紐西蘭下機的Amber煩燥不安，她不熟悉澳洲駕駛法，路也不熟，車上另外三人，既不會開車，也幫不上忙，唯有依靠我那台小xperia的google map，勉強充當導航。
每次上山下海，經驗是如此相似。初段難免疑慮重重，依着導航，按着路標，何故小屋遍地卻望不到海邊？那條傳說中沿着懸崖峭壁建設，一戰期間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開山劈石建築的世界最美的公路，怎麼會老是在鄉鎮間穿梭？
然而，耐心一點，縱有疑惑，再往前一點，忍耐着迷茫和失措，一點一點往前走，總會走到，那條夢魅已久的，偉大航道之上。
的確，我嫌Amber車開太快，時速最低80公里，無數壯麗的岬角，蔚藍無邊的大洋，一閃即逝；我稍稍覺得，只顧和遠方友人通話，自拍打卡而不關心車內事務的太郎；側目亂出主意，影響導航致不斷繞路的Feeling⋯⋯所有悶在心裡的不快、新相識的陌生，一站到觀景台上，全數消融在夕霧溶融的昏陽裡。
是那個源於某種莫明的，年少時的夢，或是源自電視旅遊節目的宣傳，我對十二門徒石，有一份久遠的嚮慕。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從未試圖了解十二門徒石的背景和真相，即使站在它們面前，也懶得細讀告示牌說明， 辨認哪一塊是一，哪一塊是十二。這些人類執意附加的名相和意義，讀得再熟終究會忘記，談得再多也只是資訊陳述和引用，唯有哪一刻的感覺，銘記於心。那是耗䀆我詞��也說不清的感覺，快門快拍再多，疊圖特效再豐富，也難以重現的光景。
大一時聽過一件八十歳老人的故事。老人在日治時期成長，二戰、二二八、美援、躲防空洞⋯⋯一生經歷的歷史時件，比書上寫的真實百倍，可是，老人的記憶裡最清晰、最活靈活現的過往，是他在學校實驗室工作的日子－－他在那裡呆了五十年。
他記得實驗室裡每一個燒瓶的產地、擺放位置。記得每一位教授的專業，誰人愛在深夜做實驗，誰人喜歡完成論文後喝酒抽煙。 他一生人只做一件事，管理學校實驗室的儀器，開初只懂日文，後來為了看懂美援時代輸入的美國儀器，自學英文。
老人對自己的一生所做之事，沒絲毫疑惑，也從未動念，離開台南，他的出生地。對於拼命出走，坐飛機如坐巴士的人們，恐怕無法理解老人的信念。對於這些千萬年，甚至上億年立在海邊，飽受風雨吹打，巨浪拍擊，默默地��受，默默忍耐，默默崩潰⋯⋯
天空顏色一天數變，夕陽過去，晨光自雲間縫隙透進Apollo Bay YHA陽台落地玻璃窗。三個女生，勤奮地起床，完成她們每天必定要做的早課－－擦護膚品。我並不似昨晚那樣，呆在上舖，看着她們由頭到勃子，再由勃子擦到腳指尖的精細作業，忍受酒精、蘆薈、香精、雜果的刺鼻。我蹲在馬桶上，享受着當天第三次順暢的，由不得我疑惑的大便。我忽然明白到，睡房便是另一個廚房，她們就是走動的肉塊，每天早晚毫無疑惑地，添加產自各國的調味料。難怪她們這麼習慣料理。
不太靜默地在清晨的馬桶，腸胃隨着海浪節奏蠕動，稀巴爛的排泄物，散發鬱蔥蔥的如野馬奔馳的洋蔥味兒。或許，有些人們看似簡單平淡的事物，對於奔波半生，動盪不斷的我而言，是無法消受的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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