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晴不定的反覆六月,打電話約面試時間之後,心情無法昂揚。太陽一時間灼得人皮膚發痛,下一分鐘天昏地陰,狂風驟雨令人恐懼。幾年來好多次想著離開學校,一旦離開近在眼前,忐忑之情居然教人如此難耐。
下班時陣雨暫止,穿越濕軟光秃的草地,球鞋陷進泥巴裡,幸好沒有沾污。馬路上人來車往,天氣無減約會情侶纏綿,難得幾個路人在毛毛細雨中、打傘與不打傘之間猶豫。
濕滑柏油路上,禁不了工作煩惱,假如在台灣找不到工作,回香港又如何?如果在北部尋得工作,勞工法是否允許申請?合附居留條件的工作自己是否喜歡?工作確定,居住地區又該如何處理?薪水和開支能夠附合嗎?遷往北部需花費多少時間?一連串只有上帝能解決但不會白白告訴我答案的問題充塞腦袋,胸口壓抑,烏雲盈空、路燈朦朧,避開喧嘩下課人潮,走進學校書店,尋幾刻寧靜,買一本書平伏心情。
書店裡逛了一個小時,由文學櫃到公務員考試仔細瀏覽三遍。不想買文學,想讀社科、政治,理性一點的知性書籍。無奈感興趣的震撼主義、張翠蓉太貴,書店只有85折,就算79折也買不起。來來回回又來來回回,想到房間書已堆成小山,寄回去運費難料,狠不下心。
離開書店,天已全黑,吃飯時間,沒有饑餓感覺。留神避開處處積水,宿舍區熱鬧得不似雨後的夜晚。正說著興許春雨遠去,針細的微雨刺涼手臂。
停車場機車排氣管熏酸了近視眼,細雨無損聚餐隊伍興緻,十幾輛機車浩浩盪盪,捧著不知名的巨大塑膠奬盃,專橫地攔阻道路。下班時間東寧路混亂如故,台灣人雨中仍然不顧他人安危,紅燈右轉,追撞過路行人。往日駐守馬路中央指揮交通的警察,躲在騎樓下,品嚐糕餅店新鮮焙烤的焦糖布丁。
不想太快回去,在摩斯漢堡,隨便點餐,挑靠窗位置。漢堡細小,幸而食慾不振,微型餐點恰能避免過量。商舖一下子亮起招牌,眼鏡店與運動舖三層樓高的紅藍招牌後面,是我大三下學年居住的小透天,望著沒有街燈的巷口,何故搬遷一年,從來沒有重訪故地的念頭?自問重情,對殘損物質不捨、對反覆人性難離,可是出走四年,離開香港沒有留戀,甚至不願回歸。畢業在即,只想努力再次出走,抗拒久居台灣,平靜渡日。細雨沾上燈光,打在玻璃上,玻璃上完整的臉碎成千片詭異扭曲的動畫,開始懷疑自己對自我的認知。周遭客人看見我已清空餐盤,對窗邊沙發虎視眈眈,屁股剛離座,一雙情侶、一家三口、兩位師奶刻意保持輕鬆話語,餐盤懸空、急步搶攻。懶理他們勝負,拖著腳步離開,步速比往常慢了三倍。
無數次走過東寧路,總有些地方整修、總有車子佔據行人路,逼不得已踏出馬路,車子迎面而來,大部份沒有開燈。暫且放下未來和過去,集中眼前生活,細數需要補充的日用品,走進超級市場。
附近只有兩家小型超市,貨品種類恰好能支持基本需要,款式品牌欠奉。房間食水喝光了,買一瓶?算了,明天回學校飲水機解決吧!洗衣液沒有了,買一瓶?只剩下兩個月,用不完。可樂零食大特價,不健康、身體已發出警號,省點錢吧!繞了三圈,兩手空空,忽然對面有一位短髮女生神色厭惡地盯著我,最初不已為意,從牛奶走到水餃,才發現她可能是曾經錯過我的某某。我試圖解讀那張厭惡的臉到底有甚麼含意,然而每一重關係、每一次對話,無限地增加意義複雜程度。因為我對她朋友不友善而厭惡?因為相熟故擺出的反義表情?因為曾經的判斷怨恨我的誤導……每一個推論似乎都能成立,然而無法獲得單一結論又怎能肯定動機和原因?也許詮釋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唯一的真實是她表露厭惡神態再無法牽動我的情緒,僅此而已。
購物心情盡消,微涼街道聽不見館子侍應招客聲。我忽然想,到底剛才是不是她?上星期仍是舊面貌,何故三天不見,剪掉那一頭懦弱的長髮?何故同樣長髮,有些人披來溫柔、有些顯得執拗,有些染成大紅宣示自以為是的叛逆,有些只為尋求認同,掩飾內心惶恐?
哼起陳奕迅早年的改編曲,忘記準備第二天早餐。住宅區積水的紅磚路,後來車輛不滿我緩步擋路,無視禁止響號瘋狂按喇叭,尾燈衝出幾十尺,忽然停下,司機已經到步。左手探進口袋,鎖匙圈扣著十來條不同種類的門匙,幾位老師研究室脆弱的門鎖、書店閘門搖控器、學校系館正門、學長留下的機車匙,與房間有關的只有兩條,交還房東日期將近。來台四年,忽然發現沒有一條鎖匙真正屬於我,放下陳奕迅刻骨銘心的情歌,笑一笑,或者我應該多背幾首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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